那儿是天堂。在这静寂的夜里死去，多好！

心上的姑娘走了，走了好几年了。小说总是发表不了；他写了多少年了呵！写满了字的稿纸够糊个结实的棺材。再说，发表了又怎么样呢？痛苦就会少一些了吗？哦，母亲不会知了。妹妹也长大了。连“”也飞走了。真可谓一无所有、无牵无挂了。在这静悄悄的夜，死去，是一件多么轻松、多么惬意的事！他不是保尔，从来就不是。那篇唯一发表的小说引来过几封读者来信，信中都三番五次地提到保尔，都是凭想当然，或者都是为了鼓励。他不是。他自己清楚。保尔只和死神聊过一回天儿，只狠狠地骂过自己一次“懦夫”便与死神结了仇。所以是保尔。所以保尔是英雄。他可不是，他常和死神聊天儿。他害怕得罪了死神，害怕一旦需要死神的时候，死神会给他小鞋穿。过去他只是无数次地对死神说：“别着急，老兄，我再试试…”现在呢？似乎一切都试过了。看不还有什么必要这么费劲儿地走下去。

他仰面朝天地躺在路旁，双手垫在脑后。他又想到了死。不是为了给谁看。不打扰任何人。他累了，太累了。当太来的时候，好心的人们把他的躯壳拿去烧掉。他变成一缕青烟，到去飘…

他又在路旁坐下来，看着天。

他的一阵阵发。实在是太累了。你不知你到底要什么，你不知你了好些事都是为什么，你不知你什么时候能够歇一会，你就会立刻觉得累极了。

这么走着，要走向哪儿呢？走弯了腰，走驼了背，走得青布满了双手，走得灯油熬瞎了两…还是走，走死了一辈，又生了一辈，走老了一辈，又有一辈年轻的继续走。到底为了什么呢？发明了这个，创造了那个，又为了什么呢？一切还不都是为了摆脱痛苦，走向幸福么？可是，指南针发明了，前的路并没有缩短；人上了月亮了，人类面临的未知世界也没有缩小。总还是有那么多你预料不到的灾难来伤害你，总还是有你消灭不了的病痛、歧视、偏见…来折磨你、压迫你。永远不会没有痛苦，永远不会有无忧无虑的日。痛苦会轻一么？乐会大一么？其实，乐和痛苦都不过是一觉。现代人得到一座别墅的幸福，不见得比原始人得到一块兽的幸福大；现代人失去一次晋升机会的痛苦，也不见得比原始人失去一兽骨的痛苦小。唉，人类奋力地向前走，却几乎是原地未动。痛苦还是那么多，乐还是那么少，你何苦还费那么大劲往前走呢？乐不过总是在前面引诱你，而痛苦却在左右扎扎实实地陪伴着你，你为什么还非要走不可呢？

他翻了个，趴在土地上，轻轻地着。“啊——，真累呀——”浑都疼。伸了几个懒腰，浑都松快。有些草已经发绿了。他把脸贴在上面，似乎觉地球在转，满天的星斗都在转。大约那就是西绪福斯动着的石，他想，那是个伟大的神话，无尽无休地去动。死了呢？死了会是什么样？小时候妈妈总是对他说：“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什么都没有啦？”孩的有些想法说不清楚。长大了他才知，没有绝对的静止。假如真有一个天堂，那儿的事也少不了，一样累。从这儿跑到那儿去吗呢？不过别这么残酷吧，至少留一个可以安息的地方吧，留一个静静的天堂，太累了！唔——，假设有那样一个天堂，一个用不着想，用不着盼、用不着走，也用不着喊的地方，永远安安静静，灵魂可以在那儿安歇…他设想着那样一个地方，竟忽然觉得轻松了，似乎得到了一个保障：静静的天堂！早晚是可以去的，而且是非去不可的。死神是个讲信用的家伙，放心，它谁也忘不了，在你实在没了力气的时候，它就会来帮你一把。“命运不会把你忍受不了的痛苦给你”就是这个意思。所以，还怕什么呢？急什么呢？死神老兄还没来，就说明你老弟还有力气。何不用用你的力气呢？闲着也是闲着，闲着等于忍受，闲着就更痛苦。你因为痛苦而想死，何必因为想死而闲着，又因为闲着而更痛苦呢？你因为倒霉而想死，可闲着能让你走运吗？死了的都是因为力气用完了。活着的宁肯把力气白白废掉，也不肯去试试让人间变得走运一吗？人间所以有背运，也许就是因为人们不肯力气。徒劳？但你至少可以在沉重的桨端上到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