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北京，他就从这次午饭开始引人注目，他变成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人。这使他到难过。有那么一小会儿，李二香指他从来不带菜的那么一小会儿，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行窃时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或者正在公共浴池洗着澡却人突然轰到街上的者。他到难过，还因为李二香说的是真话。别人饭盒里的菜不论怎样平淡糙，那总归还是菜吧，不像他孟北京的饭盒里，本就没有过菜。厂上班后，孟北京午饭时确实没吃菜，他的饭盒里不是两个白馒就是两个黄窝，白馒黄窝就白开。车间里的开不要钱，敞开儿喝。中午不吃菜是孟北京个人经济计划的一分，他要凭了他有限的工资养活自己和双目失明的母亲。他听说羊肝补，每星期都要给母亲买几次羊肝吃，并幻想他的母亲在吃了相当数量的羊肝后，突然有一天能睁开双。一年前，孟北京的哥哥患败血症死了，治病了不少钱，借了不少债，还债的钱也得从孟北京的工资里一分一厘地。为此他克扣了自己的菜金，取消了午饭的菜，只在晚上下班后，回家和母亲共晚餐时，才虎虎炒一个菜。

。经李二香这样一问，大伙儿便都盯住了孟北京的饭盒。

他必须不吃菜。

前袜厂的工人不了解孟北京的生活，他似乎也没有被别人了解的愿望。他不想给人轻视，也没打算让人关怀。他从不请车间的人去他家，他也很少加午饭时大伙儿的海阔天空。逢到这样的场合，他是一个默默的倾听者。但是，正应了那句俗话：“只一顿饭的工夫”孟北京就由一个倾听者变成了一个必须回答问题的人。“…是吧孟北京，你的饭盒里从来就没有菜，你为什么不吃菜呢？”李二香的话嘹亮地响在孟北京的耳边。这问句原本没有讥讽的质，但孟北京却觉有那么儿“戳穿”的成分。这使他的难过里又加上了些许恼火。不过，他还是准备就这个提问作答的，若是避而不答，他岂不显得更加个别么。他清了清嗓，冲李二香，也冲所有的人：“菜，你是说菜么？”他了一个表情，一个对菜表示厌恶和不屑的表情：“我不吃菜，我本就不吃菜。”他回答说。他的表情明白无误，一儿也不混暧昧，因此可以说他的表情是成功的，尽那是一突击来的不成熟的夸张，带着一迫挣扎在他那略显稚气的狭窄的小脸上。从此，袜厂的人都知孟北京是一个不吃菜的人。何止是不吃啊，回忆他当时的表情，那简直是一对菜的无法容忍。

日月茬苒，光似箭。孟北京持着他这必须不吃菜的信念。午饭时他变得扎堆儿凑群儿，专捡人多的地方坐下，刺啦刺啦把饭盒得响，让大家睁睁地看清他的饭盒与菜无缘，他的饭盒就如同他的表白一样，诚实而又无瑕。晚上回家后，当他为自己和失明的母亲熬了萝卜或炒了白菜，他本可以心放松地享受一下吃菜的乐趣，他本可以大模大样地把筷伸向菜盘，他却不再能够大模大样和

决不能简单地用虚荣心来概括孟北京那一番对菜的“厌恶”连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他要当众那么一个宣布，为什么他的语言会不加防备地抢在了他的思考之前。也许他本是要用这样一个回答来抚平众人那骤然而起的好奇心的：没什么这没什么，我的饭盒里没有菜仅仅是因为我不吃菜，仅此而已仅此而已。可是，他的回答却违反本意地反而使他更加令人好奇，反而使他成了一个有明显特征的人：孟北京么？噢，就是那个不吃菜的人。后来厂里有人提到他时会这么说——不吃菜成了孟北京的特征。孟北京不愿意成为有特征的人，那是很累的，而且不安全。为什么他会由普通平凡的生活一下掉疲惫而又不安全的境地呢。从前他的不吃菜仅仅是他临时生活计划的一小分，他的不吃菜和袜厂、和众人、和李二香、奔儿、小林没有关系，他有不吃菜的自由，他也有吃菜的自由，这自由在他自个儿的手里攥着。现在，他稀里糊涂就把这自由拱手了去，或者那本不是拱手，那简直就是他本人对自由的一自觉而又主动的恣意窜改和扼杀。谁都看见了说到菜时他那一脸嫌恶的表情，谁都了他那本不吃菜的宣布。那不再是个人生活的一项临时计划，那已经变作一与生俱来的习惯所成就的信念：因为他说了不吃菜，所以他必须不吃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