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集体责难突然就跪倒在机场的丑态。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每逢想起那次的丑态老马都不敢闭眼,生怕当时的情景会再现。老马头上冒着热汗,满嘴喷着不散的蒜气,借着不请自来的某种珍贵的快感连想带说连说带想,从务实说到务虚又从务虚返回务实,最后,他终于向面前这个沉默而懦弱的“水工”喊出了他此刻打算实施的计划:他说既然你做不了经理的主,我也就不再怪你。他说他现在就要给小区物业公司的经理打电话,叫他到老马家亲自检查那个肯定有问题的水表。他说把你们经理的电话告诉我你听见没有。
沉默的“水工”就在这时突然把身子晃了几晃,接着双膝一弯就软软地倒在老马家门厅的地上。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老马并没有把他怎么样啊,这么年轻怎么说晕就晕了呢。慌乱中的老马赶紧蹲下看看陌生人的脸,只见他面色正常却双眼紧闭,呼吸、脉搏倒还都有。难道他是被我吓晕了不成?或者是被我要找经理的话吓晕了不成?这么一想,老马有点惭愧,然而,让老马不敢承认的是,这惭愧里却又搀和着某种莫名的满足。是的,那的确是一种满足:原来他老马也有今天,他也能对一个年轻力壮的活人充满威慑力量,他也能让一个活人低眉顺眼,最后他也能把一个活人吓晕过去。他太熟悉一个活人的这种状态了,就像他一生中多数时间经历的那样,就像那年他当众跪倒在机场那样。从前他已经认了命,服了“软”今天他发现,闹了半天他无时无刻不在窃想着叫别人也服一服他的“软”这窃想压根儿就是存在的,只因为机缘的稀少不得不长期在老马灵魂里穿着隐身衣。如果不是晕在地上的人发出了一声仿佛特别痛苦的呻吟,老马的满足感还不知要无边无际地漫延到哪里。呻吟打断了他的满足,使他猜测,该不是这人得了什么急病吧——就算是被他老马吓出的病,一个陌生人,真病在他家里他可也担待不起。老马这才站起来跑进客厅去打电话,给“120”急救中心打电话。救死扶伤,老马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当他要通电话叫了对方来救人,很快从客厅里出来时,发现门厅地上那个晕着的人已经不见了。他打开房门追出去,走廊和楼梯均不见人影。老马的心紧缩了一下,好像刚明白了什么。真是无巧不成书,那人听见201门里有人本来要走的,为什么老马非请他进来不可呢。那人可不是夺门而入或者撬门而入,那人可真是老马请进来的!惊慌中的老马赶紧回屋,进门先看餐桌,餐桌上他那沓不算厚实的工资也不见了,确实不见了。一切都在瞬间。
老马在餐桌旁坐下,人像瘪了似的,翻来覆去只有一个感慨:这个“水工”跟我配合得多好啊。
这晚老马不吃不喝和衣睡去。
老马再次醒来并不是早晨,可能是深夜一点钟左右。他再也睡不着,耷拉着一张更显“自来旧”的脸爬起来看电视,一个澳大利亚的电视片,讲他们那里有一种奇怪的羊,那是一种长不大的小羊,害怕声音,害怕风雨,害怕比它们大的动物,外界稍有响动就会导致它们晕厥,动物学家命名它们为“晕厥羊”屏幕上的晕厥羊体态羸弱,四肢细瘦,神色懵懵懂懂,步履磕磕绊绊,说晕就晕,一天能晕数次。伴着它们的晕态,画外音介绍说,时下对晕厥羊的存在有两种不同意见,一种主张灭绝这个品种,因为晕厥羊的存在就是为了观赏,而这是人类对动物的不人道。反对派则说,在越来越没有安全感的这个世界,正是晕厥羊这种动物带给人类柔软的慰藉和确凿的安全感。从本质上说,人类更愿意和比自己弱小的东西相处,所以晕厥羊这种看似不健全的羊才成为新世纪很多家庭的宠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