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士隐抱着她在街上看热闹,来了一僧一道,那疯和尚就跟他说:“你把这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怀内作甚?”我前面讲过了“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八个字,也是香菱和秦可卿的共同之处。针对第一回的有这八个字的句子,脂砚斋就写下了一条非常重要的眉批,她是这样写的:“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所以“有命无运、累及爹娘”这八个字,尤其前四个字,不仅是对香菱和秦可卿,也是对书中所有女子,乃至作者本人的一种概括,表达出个体生命与所遭逢的时代、地域、社会、人际之间的复杂关系。那就是,你虽然有了一条命,但是你却很可能没有好的机遇,好的运气,自己难以把握自己的生命走向。“有命无运”四个字,是一种悲观的沉痛的叹息,但我认为曹雪芹这不是在宣扬迷信,不是在宣扬宿命论,他在沉痛之余,通过全书的文本,特别是通过贾宝玉的形象,也在弘扬与命运抗争的精神。他呕心沥血地写这部书,本身就是一种向不幸命运挑战的积极行为。
香菱可以说是全书头一个出场的,又具有照应全书女性命运的很重要的一个象征性角色。贾家四位小姐的名字合起来才构成了“原应叹息”的意思,她一个人的名字就表达出了“真应该怜惜”的感叹。八十回后她的惨死,应该也同样具有象征意义。她被夏金桂害死,正当夏天,本来是最适合莲花菱角生长的季节,却有金桂来克她,来对她进行摧毁。“金桂”谐音“金贵”金殿里的权贵,也就是来自皇帝方面的威力——当然,这只是一种象征,不是说夏金桂就是皇宫里的人,她的出身和身份书里交代得很清楚——因此,香菱之死不仅是她一个人的悲剧,也是全书众女儿总悲剧的一个预兆。出于这样的考虑,我觉得,在金陵十二钗副册里,香菱应该排在第一,宝玉揭开副册时,看到的就是这一页。可惜宝玉没有继续往下看,这当然是作者曹雪芹的一种艺术技巧,到了小说里,那艺术形象即使有生活原型,也只能是由作者来驱使,曹雪芹他就故意这么写,留给我们一个巨大的悬念,那就是,这金陵十二钗副册里,如果香菱排第一,那么谁排第二?依次下去又该是谁?
下面,我讲讲自己的看法。当然只是一家之言,谁能从天界把曹雪芹找回来,问个清楚呢?除非有人真的发现了一部历经劫波仍侥幸存世的曹雪芹原笔原意的包括八十回后内容的手抄本,然后公诸于世。但到目前为止,这样的事情毕竟还没有出现,因此不是我一个人,所有想探究金陵十二钗副册、又副册的人,都只能是从前八十回的本子里去寻找根据,做出自己的推测。
我的推测是,副册里会有平儿,而且很可能排在第二位。
平儿的正式身份,在前八十回里并不高。她只是一个通房大丫头,还没有达到妾,也就是小老婆那样一种地位。所谓通房大丫头,就是主子夫妇行房事的时候,她不但可以贴身伺候,还可以在主子招呼下,一起行房。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宫花,到了王熙凤他们的那个小院里,大中午的,贾琏王熙凤和平儿就在屋子里行房事,当然,曹雪芹写得很含蓄,只有寥寥几句:“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贾琏为什么笑?为什么是平儿从房里出来?为什么叫丰儿舀水进去?读者都能意会到,他就不必多写了。脂砚斋说这种笔法,叫“柳藏鹦鹉语方知”平儿这样的身份,比一般丫头高,却又还不是正式的妾,处境是很悲苦的。大家都知道,王熙凤是一个醋汁子拧出来的人,即使平儿可以“通房”但若是平儿单独跟贾琏在一起,她也还是难以容忍,第二十一回有具体描写,大家肯定都记得,我不再细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