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颜氏正从假山下来,手里抱着几枝梅花,旁枝斜逸,梅蕊半吐,透着一股子寒香。
沈菀忙迎进来,又命丫头换茶。颜氏且不坐下,径自向博古格上寻着一支元代玉壶春的耀州瓶,将梅花插上,一边摆弄一边笑道:“从前相公在时,每年腊梅初开,总要在这屋里插上几枝,惯了,今年不让插,倒觉得心里空落落的。现在你住进来,总算又有了人气儿了,不如就让梅花重新开起来吧。”
沈菀满心感动,笑问:“原来公子是喜欢用梅花插瓶的么?”一语未了,忽想起纳兰词中“重檐淡月浑如水,浸寒香、一片小窗里”的句子,不禁哽咽。
颜氏道:“不止梅花。相公这‘通志堂’的名儿,是那年为了编书改的。从前原叫作‘花间草堂’,一年四时离不了鲜花的。冬天是梅,秋天是菊,到了夏天,这案上总有一只玉碗,浮着粉白莲花,公子管这个叫‘一碗清供’。”
颜氏说一句,沈菀便点一次头,等颜氏说完,已经不知点了几十下头。那颜氏也是难得有人听她说这些陈年细事,让她炫耀自己的得宠——在正房夫人面前自然轮不上,在下人面前倒又犯不着,难得来了个沈菀,是刚进府的,什么都还不知道,正可由着她说长道短,当下便又将容若生前许多琐细事情拿出来一一掰讲。“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
沈菀听了这句,倒是一楞,心想官氏原来也有过身孕的吗?想了一下才明白,颜氏口中的“我们奶奶”指的并非官氏,而是容若的原配卢夫人。
只听颜氏道:“从前我们奶奶双身子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冬天儿,偏就想着吃酸。杏子梅子都好,想得连觉也睡不着。相公说这冰天雪地的可到哪里弄酸的去呢?倒被他想了个主意,买了许多蜜饯来,把外面的糖霜去净了,泡在茶水里给奶奶喝,果然解馋。后来到我怀了闺女,又想吃辣,偏偏大夫说孕妇不可吃辣,公子就吩咐厨房,将辣椒炸了,用油浸了牛羊肉条儿,让我馋劲儿上来,就嚼两块解馋。连老妈子都说,相公真是又聪明又细心。”
沈菀听得鼻酸起来,由不得跟着颜氏说了句:“公子真是细心。”
颜氏说得兴起,又从头将卢夫人的故事也说了一遍。她是公子的身边人,又生养过,唠起体己来更比韩婶贴切,一字一句都可以落得到实事上去。说到动情处,将绢子堵着嘴呜呜地哭起来。
纳兰容若一生中,有名有姓的娶过三个女人:原配卢夫人,续弦官夫人,侍妾颜氏。
他和卢夫人共同生活过三年,人生中最好的三年。
卢氏初归时,才刚满十七岁,淹通经史,熟读诗词,虽不擅做,却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两人闲来无事,最常做的闺中游戏便是赌书,他随便从架上抽出一册书翻开一页让她背,或者她抽一册书翻开一页让他背,谁背不下来便要受罚。容若一半是让她,一半也真是精于领会而疏于记忆,常常背错几个字,被她捉住痛脚,任她罚。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因为春情缱绻,秋天来时才格外凄凉;正是恩爱非常,天人永隔时更觉难以为继。
康熙十六年,纳兰容若的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大变化:三年一第,他到底还是去参加了殿试,中二甲进士,授三等侍卫。从此扈驾随从,见皇上的时候多,见妻子的时候少。甚至,当卢氏难产身亡的时候,他都未能在她身边,让她握着他的手闭上眼睛…
于是他为卢氏写下了一首又一首悼亡词:
“夜寒惊被薄,泪与灯花落。无处不伤心,轻尘在玉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