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长夫人脸上的表情又松动了一些。睛看着我，话却是对他丈夫说的：“给办公室打个招呼，让招待所好好安排吧。”

我自己调侃：“乡下的穷亲戚来了。”

说完，她好像是了一件特别累人的事情，叹气捶着腰走了里间的房。其实，此前他丈夫已经在招待所把我安顿好了。我害怕贤因此难为情，所以我不敢看他的睛。他把我送下楼，说：“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是从小生惯养的，她爸爸是我的首长。”他说一个名字，那气中的一歉疚就完全被得意掩盖了“那就是他爸爸。”

而我还在激动之中，带着一脸兴奋，连连说：“一定。一定。”

于是，县长夫人脸上那冷漠的表情更加重了，里嘟哝了一句什么。

我没好气地说：“就不要再提死去多年的人了吧。”

馆长不在，我在他办公室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回来，于是，我才放了一张纸条在他的桌上。背上了相机，再一次走上大街我心里开始嘀咕，这个该死的贤，十多年不见，好像一下便把过去的全过节都忘记了。而我想起这一，说明那些过节还枝枝杈杈地戳在我心里。但我没有拒绝他的邀请。回去十几年，我想当年那个固执的少年是会拒绝的。但我没有拒绝。

县长夫人表情有些松动，打量我一阵，说：“你们那里真还有不少穷亲戚。”

“哈，我知了，你只要饱自己的福，不愿意变成照片与人分享嘛。还是拍些照片，以后就看不到这景象了。”

这时，他突然话锋一转，说：“听说你搞摄影后，我就想，你总有一天会来拍我们县里的那个温泉。结果你一直没来。”

后来，我也坐在了车里，他从前座上回过来，笑着说：“我们可以发了吗？”

当然，他说的确实是一个尽人皆知的名字。

“小小一个副县长，不好哪一天说下去就下去了。”

“但是脸已经死了。”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的睛，说“脸死得很惨。”我的气会让他觉得脸落得那样的下场，和他是有一定关系的。但他好像没有觉得。他说：“是啊，那个年代谁都活得不轻松啊。”我前又浮现了脸死去时歪倒在火塘里的样，想起了他那烧焦的脸。现在，那个灵魂与血都已离开的骷髅还安坐在那株野樱桃枝杈上吗？这个季节，细碎的樱桃肯定已经开得繁盛如雪了。风从晶莹的雪峰上扶摇而下，如雪的樱桃便纷纷扬扬了。

我很好奇：“他们到这里来了。”

这时，他说话了：“我看你混得很不错嘛。”

车启动了。贤很舒服地坐在他的座位上，后排是我和他的秘书。看着他的硕大厚的后脑，我心里又泛起了当年的仇恨。或许还有嫉妒。这时，我从后视镜里看到了他的目光，望着前方，仍然野心，但其中也有把握不定前途的迷茫。我用相机替自己拍过照片，就像那些大画家愿意对着镜画一张自己的自画像一样。我从自己的每一张自拍照中都看到了这样的目光。第一次看见这神情的时候，我被自己的目光吓了一，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一个随遇而安的人，但是，我的晴里野火一样燃烧着的东西却告诉我自己一直在渴望着什么。我想，面前这个人也跟我一样，肯定以为自己一直志存远，而一直回避着面对渺渺前程时的丝丝迷茫。

我没有说话。

他说着这些话时，已经走到了大街的对面一辆三菱吉普跟前，秘书下来把车门替他打开，而我不由自主地也相跟着与他一起走到了车前。他在座位上墩墩，坐牢实了，又对我说：“记住，一定要准时，今天我们还要赶路。”

他的睛已经被这话题亮了。

当贤的坐驾在正午的街上扬起一片淡淡尘土，消失在慵倦的树荫下时，槐有些闷人的香气阵阵袭来，我才想起来，这个人凭什么对我指手划脚呢？一个区区几万人的草原小县的副县长凭什么对我用这样的吻说话。而我居然言听计从。街上有车一辆辆驶过，车后一律扬起一片片尘土，我被这灰尘呛住了。一阵猛烈的咳嗽使我地弯下腰去。等我直起腰来，又赶回到橱窗那里，把剩下的活完。然后，回到办公室，打开柜收拾了三台相机，和一大包各定数的胶卷。

他一也不生气，而是哈哈一笑，拍着他司机的肩膀说：“是的，是的，两气，官员的气和男人的气。”他的意思是说，谁让我又是官员又是男人呢？而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奔向的是牧人贡波斯甲向我们描述的那个温泉，是我们少年时代无数次幻想过的温泉，那他就不该用那样的气。于是，我不再说话。

贤赶来，说：“他是摄影家，他来拍温泉。我们要把温泉这个旅游资源好好开发一下。”

“我想会一下这觉还会不到呢。”

他说：“到时候你拿相机的手不要发抖，不要调不准焦距。”

县长夫人盘坐在一块鲜艳的卡垫上，手里拿着一把致的木梳，说：“他们来洗温泉。”

贤从后视镜里看着我说：“我说的这个温泉，就是当年脸向我们讲过的那个温泉。”他还说“唉，要是脸不死的话，现在也可以自由自在的去看那些温泉了。”

“你以为？”

贤又说起了温泉。我告诉这位县长，他说到温泉时有两气，一是官员的气，他用这气谈温泉作为一旅游资源，要大力加以开发。他谈到了资金，谈到了文化。就是这该死的人人都谈的文化，但他话题一转，谈到了男女混同的浴。他的气一下变得有些猥亵了。他谈到了房、、发，少年时代的禁主义使我们看待一切事都能带上双倍情的光。这光使我们在没有情的地方也看到邪的暗示，指向众多的邪暗示。

仅仅是因为那个男女不分浴于蓝天之下的温泉吗？

这时已经是夜里了，昏黄不明的路灯并没有把地面照亮多少，却掩去了草原天空中群星的光芒。贤又问我老婆是什么的。我告诉他是中学

我直了直脖，说：“没法跟你比啊。”

我走到育场前的摄影橱窗那里，贤乘坐的三菱吉普已经停在那里了。贤满面笑容地迎上前来，一开说话，还是那自以为是的腔调。他说：“我以为你要迟到了。”

他很亲地揽住了我的肩膀，好像我们昨天还在亲相，或者是当年的分手曾经十分愉快一样。他又叫秘书从我手上夺过了两只摄影包，放了车里。

我只知自己是群众艺术馆的馆员，而是不是因此就算文艺界，或者什么样的人才能算文艺界，就确确实实不大清楚了。

我心里有了一些恶意：“我来也是因为温泉。”

槐的香气又在闷的光下阵阵袭来，我了。

这使我想起了死去多年的脸贡波斯甲，使我想起了已经淡忘多年的遥远的温泉。

这一天，我们住在县城。贤请我去了他家里，他的妻是个病怏怏的女人，周都散发着一些药片的味。但还是端着县长夫人的架，脸上冷若冰霜。贤有些端不住了。说：“这是我的同学，我的老乡。”

“我们不该忘记，那是时代的错误。”贤说这话时，完全是文件上的吻。汽车能很好，发动机发咏路的平稳声音，车窗外的景飞掠向后。一棵树很快陷落在后，一丛草中的石，一簇鲜艳的野，都一样地飞掠向后，陷于后的记忆之中了。记忆就像是一个更宽广的世界，那么多东西掉去，仍然覆盖不住那些最早的记忆。我希望原野上这些东西，覆盖了我黯淡的记忆。但是该死的记忆又拼了命从光照不到的地方冒来。是的，记忆比我更顽。

他仍然是一副官员的腔调“你们这些文艺界的人嘛，都是随便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