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懂建筑，又手脚勤快，修缮一番，下雨倒也不漏。小韩倒台的时候，老詹兴过一阵，以为教堂上要还给自己，谁知来了个老史，又要在里面唱戏。老詹去找老史，说明来龙去脉，让他还回教堂。老史倒很温和，笑着说：“归原主，天经地义。可这个教堂，我是从小韩手上接的，我的原主是小韩。你要教堂我不，但你不该找我，该去找小韩。”

老詹又在主跑与不跑的问题上，给老鲁说了半天。老詹也不是非让杨西破竹，才死缠着老鲁，而是因为延津人皆不信主，无人有事求老詹，都是老詹求人信主。老詹虽在延津熟人多，但不求人办事是熟人，一求人办事人就生了。熟人之中，老詹还数与老鲁好，离开老鲁，一时也给杨西找不下别的事由。找不下事由事小，因找不下事由，自己发展第九个信徒的计划再落空了，事情就大了。把主抬来，见老鲁仍不转意，他突然想起贾家庄的瞎老贾。瞎老贾是老鲁的表哥，会弹三弦，会给人看相算命，当初老汪的私塾

老詹哭笑不得，他要的是自己的房，怎么成了政？何况，老史占教堂本为唱戏，和“政”也八杆打不着。老詹这才知，这个新来的老史，比走了的小韩还难缠。不跟他要教堂，老詹还能在延津传教；再跟他要教堂，怕是连自己也要卷包走人。老史惩治不法商人，老詹也看到了。老詹只好不再提教堂的事，在破庙里继续住下去。老詹传的是天主教，住的却是和尚的破庙，每天来去，又让老詹叹。更让老詹叹息的是，开封天主教会，也一直与他作对。自老詹的叔叔死了之后，开封天主教会的会长换成了老雷，老雷与老詹在教义上有分歧。加上老詹四十年过去，只在延津发展了八个信徒，老雷早想将延津分会取消，合并到其他分会去，还是看老詹七十多岁了，动了恻隐之心，才没有撵老詹走，但给延津天主教会拨的经费，一年少似一年，意思是让它自生自灭。这些经费只够养活老詹一个人，杨西信主和改名，老詹只能给他提供一个住。杨西的生计，还得靠杨西自个儿解决。过去跟师傅老曾杀猪时，老曾吃不住。现在跟了老詹，老詹住不吃。过去跟老曾时，见过传教的老詹，当时对他也没在意，谁知一年之后，自己又成了老詹的徒弟。一年也就是转的光景，杨西想起来却恍若隔世。杨西叹息一声，只好去了竹业社。

可小韩已经不是县长，回了唐山，找他还有啥用？老詹急了，说政府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对教会取豪夺。老史笑眯眯止住他。突然换成正：“詹先生，你要这么说，我倒觉得小韩的是对的。嘛叫取豪夺？这里是中国的土地，你来之前，这里并没有教堂。如果说有取豪夺，恰恰是你詹先生；不但夺了我们的土地，还想蛊惑人心。詹先生，有句话我说到里，传教我不反对，但不能本末倒置，更不能要挟政府。如果井不犯河。咱们相安无事；如果你借教会要挟政府，我这个人倒不信邪，就信圣人一句话——‘不语怪力神’，不它是嘛教，有多大势力，绝不能让它胡作非为，我立在延津取缔它。我这么，倒与个人无关。纯粹为了一方土的平安。”

“詹先生，你是个明白人，传教就好好传教，为嘛非要政呢？”

竹业社的掌柜叫老鲁。老鲁是个破锣嗓，破锣嗓说话声音都大，平常一句话，老鲁喊着说。喊着说并不是为了调这话的重要，而是为了调这话说过。句句调，倒分不个话语下。老詹推荐杨西来破竹时，老鲁并不愿收杨西。不愿收杨西不是老鲁对杨西有啥看法，而是老鲁问杨西话时，杨西答错了一句话。天晚上，老詹已与老鲁说妥，让他的徒弟到老鲁的竹业社破竹。第二天一早，老詹去乡下传教，杨西到竹业社上工。老鲁本来对招一个学徒没有在意，但一个生人，掌柜的总要照例问上两句。老鲁边烟，边问杨西是哪里人，过去在哪里过，都过些啥。老鲁问者无意，杨西答者有心。因过去有过染坊老顾招工的经历，一说自己换地方多，容易让人生疑，便长了个心，瞒下卖过豆腐与杀过猪两节不说，单拣近的，说之前在蒋家庄老蒋的染坊过。因脚手一沾染料起疹，只好离开染坊。如杨西说他过去过豆腐或杀过猪都无碍，过去换过多少地方也无碍，老鲁不是老顾，恰恰杨西说他跟过蒋家庄染坊老蒋，让老鲁生了气。因老鲁办竹业社之前，和蒋家庄的老蒋一样，也是个茶贩。后来年岁大了，跑不动了，便用贩茶赚的钱，开了个竹业社。他在贩茶时，和鹰钩鼻老蒋认识。那时老蒋还说话，说起话来，两人有些不对脾气。两人都是延津人，说无论到江浙一带贩茶，或是到山西内蒙一带卖茶，本该相互帮衬着，但因为话说不到一起，加上同行是冤家，两人倒走得远。最后不贩茶了，一个开了染坊，一个开了竹业社，就证明两人志趣不同。现听说杨西跟过老蒋，上说自己竹业社不缺人。将杨西赶了去，全不知杨西因为一只猴，与老蒋也不敢见面。杨西被老鲁赶去，还不知自己被赶的原因。杨西回到老詹的破庙里，不明不白待了一天。晚上老詹从乡下传教回来，才知老鲁变了卦。老詹撇下杨西，又去县城北街竹业社找老鲁，问了半天，才知是老鲁对老蒋的仇气，报到了杨西上。老詹着烟说：“老鲁呀，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主说：要宽恕你的仇敌。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还是他徒弟卖的。主事先知，也没有跑。”

但老鲁不是主，对老蒋和杨西，一个也不宽恕。但他不说老蒋和杨西，说老詹的主：“死到临了咋还不跑？”

又笑眯眯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