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中的农活，往往得比他年轻的长工鹿三气吁吁汗浃背也不敢有片刻的怠慢。他从来不骂长工更不必说动手动脚打了，说定了的价工钱也是绝不少付一升一文。他和长工在同一个铜盆里洗脸坐一张桌用餐。他用过的长工都给他尽了力气而且成了谊甚笃的朋友，满原都传诵着白鹿村白秉德的佳话好名。秉德老汉刚躺下就滋滋地迷糊了。他梦见自己坐着车提着镰刀去割麦，呼地一个闪亮，满天火纷纷下坠，有一团正好落到他的膛上烧得吱吱吱响，就从车上翻跌到满是黄土草屑的车辙里。惊醒后他已经跌落在炕下的砖地上，他摸摸脯完好无损并无火灼烧的痕迹，而心窝里着实火烧火燎，像有火焰呼呼，灼伤了咙腔和，全都变了变僵了变得涸了。他的女人大约听到响声跑屋来抱他拉他都无法使他爬到炕上去，立即惊慌失措呼喊儿嘉轩和长工鹿三。三个人把秉德老汉抬到炕上，一齐俯下焦急而情切地询问哪儿了病。可是秉德老汉已经不能说话，只是用的指上的的指甲抓扒自己的脖颈和脯，嘴里发嗷嗷嗷呜呜呜狗受委屈时一样的叫声。嘉轩和母亲全都急傻了，只有长工鹿三尚未混，忙喊：“快去请先生！”嘉轩得到提醒随即跑院，奔白鹿镇请先生去了。

白鹿镇在村西边，一条小街，一家药铺，冷先生坐堂就诊，兼营中药。冷先生听嘉轩说了病状，心里就明白了八九成，从屉里取一只包挂到腰带上，急忙赶到白家来。冷先生是白鹿原上的名医，穿着工细的米黄蚕丝绸衫，黑绸，一抬足一摆手那绸衫绸就忽悠悠地抖；四十多岁年纪，发黑如墨染油亮如同打腊，脸红，双目清明，他坐堂就诊，门红火。冷先生看病，不门楼矮更不因人废诊，财东人用轿抬他或用垫了毯的车拉他他去，穷人拉一驴接他他也去，连驴也没有的人家请他他就步行着去了。财东人给他封金赏银他照收不拒，穷汉家给几个铜元麻钱他也坦然装衣兜，穷得一时拿不钱的人他不不索甚至连问也不问，任就诊者自己到手活便的时候给他送来。他落下了好名望。他的父亲老冷先生过世的时光，十里八乡凡经过他救活命的幸存者和许多纯粹仰慕医德的乡里人送来的金字匾额和挽绸挂满了半条街。冷先生坐上那张用生漆漆得黑乌锃亮的椅，人们发现他比老冷先生更冷。他不多说话倒不怠慢焦急如焚的患者。他永远镇定自若成竹在，看好病是这副模样看不好也是这副模样看死了人仍是这副模样，他给任何患者以及比患者更焦虑急迫的家属的印象永远都是这个样。看好了病那是因为他的医术超群此病不在话下因而不值得夸张称颂，看不好病或看死了人那本是你不幸得下了绝症而不是冷先生医术平庸，那副模样使患者和家属信即使再换一百个医生即使药王转世也是莫可奈何。

冷先生一门就看见炕上麻一样扭曲着的秉德老汉，仍然像狗似的嗷嗷嗷呜呜呜地。他不动声，冷着脸摸了左手的脉又了肚腹，然后用双手掀开秉德老汉的嘴，轻轻“嗯”了一声就转过问嘉轩：“有烧酒没有？”嘉轩的母亲白赵氏连声应着“有有有”转就把一整瓶烧酒取来了。冷先生又要来一只青瓷碗，把烧酒咕嘟嘟倒碗里，用睛示意嘉轩将酒燃。嘉轩满面虚汗，颤抖的双手着火石火镰却打不火来。鹿三接过手只一下就打燃了火纸，噗地一气就了火焰，燃了烧酒。冷先生从腰带上解下夹再揭开暗扣，一排刀锥挑钩针和一只闪闪发光的三角刮刀。冷先生取一麦秆的钢针和一块钢板，一齐放到烧酒燃起的蓝火焰上烧烤，然后吩咐嘉轩压死老汉的双手，吩咐白赵氏压双，特别叮嘱鹿三挟主人的和脖颈，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不能松动。一切都严格照冷先生的嘱咐行。冷先生把那块钢板秉德老汉的腔，用左手指一分就变成一个Ｖ形的撑板，把秉德老汉的嘴撬撑到极限，右手里那正在烧酒火焰上烧得发红变黄的钢针一下戳咙，旁人尚未搞清怎么一回事，钢针已经，只见秉德老汉嘴里冒一青烟，散发着焦灼的奇臭气味。冷先生一边拭刀一边说：“放开手。完了。”随之熄了烧酒碗里的火苗儿。秉德老汉像麻一样扭曲的脚手臂松弛下来，散散伙伙地随意摆置在炕上一动不动，里开始淌一乌黑的粘，看了令人恶心，嘉轩用巾小心翼翼地拭着。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