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站长白她一，她这才后悔说漏了嘴。他们的家底对儿媳妇一直保密。

张站长用手掌把尽是细长皱褶的脸搓一把，表示他得醒醒神、提提劲。一般他有什么重大主意来，总要这样搓一气，改换面。

“是我生的，”小环嬉笑脸，突然凑到吃得一大汗、一脸馒渣的丫面前“是吧丫？”她又对大伙说“赶明给丫也包个小金牙，敢说她不跟我一个模里倒的？”

“那当初您吗了？”小环说“不是您的主意，去买个日本婆回来吗？自打她买回来，咱家清静过没有？不如明天就用袋把她装到山上去。把丫给我留下。”

“现世的！”二孩妈说，不完全是说小环。

“二孩你听见没有？”小环说。

“小环你有没有不闹的时候？”二孩嘴不动地呵斥她。

小环穿的黑贡缎甲裹住又长又细的黄鼠狼腰，一扭一摆在镇上是条了名的影。

“一个家不拆了吗？”二孩妈说。

二孩妈看小环一。小环知婆婆在用睛骂她“净惦记好吃懒的事”！

“二孩，门难，家里存的老山参、麝香，你们带去！”二孩妈说。

“我看咱躲开算了。”张站长说。

全家人都不动筷了，看着他。什么叫“躲开”？

张站长在晚饭桌上耷拉着脸，一句话没有。吃得差不多了，他目光凶狠地扫了桌上每一张脸，把一岁多的丫也扫去。

“谁说要事呢？是怕万一事呗。他一个政府总有他喜的有他硌厌的，就是怕这个新政府硌厌咱家这样的事呗。个日本婆生孩，二孩还有他自个儿的婆，算怎么回事？”张站长说。

“你们搬走。搬鞍山去。我铁路上有个熟人，能帮你们先凑合住下来。二孩上炼钢厂炼焦厂一报名，人家准收。二孩上过两年中学呀！”

多鹤知一来一往的话都是在说她，人人事关重大的表情也是因为她。两年多来她能听懂不少中国话，不过都是“多鹤把喂喂”、“多鹤煤坯了吗”之类的话。这又严肃又快速的争执她只抓得住一小半。她正在消化前一个词，后面一整条句都错过去了。

“‘对谁也不能说丫是谁生的。”他说“打死都不能说。”

全家人都傻着。二孩又驴起来了。他下炕，光着脚走到脸盆架前面，端起半盆就朝小环的方向泼过去。小环两脚得老，嘴却太平了，一声都没吭。一年到二孩驴不了一两次，每到这时刻小环不吃前亏。她在事后算账从来利利。

“说破大天去，要走你自个儿走。听见没有？”小环说。

小环瞪婆婆一。婆婆明白她在拿睛叫她“笑面虎”——她们吵架的时候媳妇扬开嗓骂过她。

二孩突然大声地嚷：“听见了！你不走！”

“小环咱不胡扯，啊？”二孩妈笑眯眯地说。

小环走了，在门外听见了丫哭，又回来，把丫抱起，小心地从二孩面前走去。

当天小环从镇上回来，说你们不嚼老婆，有人嚼得着呢。其实指导员来串门之前就听说了多鹤的事。镇上早有人把买日本婆的人家举报给解放军了。

“我铁路上了这么多年，什么时候都能让你坐火车不掏钱去看他们。先看看风声，要是买了日本婆的那些人家都没事，二孩他们再回来。”

罪一串，祖祖辈辈的，谁和谁都沾亲带故。因此张站长常常躲去，让二孩妈和二孩都别多话。

“鞍山有自丫吃糖的王掌柜吗？有让我白看戏的戏园吗？”她居临下地在门看着—家人。

“我不走。”小环说。她一边说一边挪到炕边，趿上鞋“我上鞍山吗去呀？有我娘家人吗？有嫚、淑珍吗？”嫚、淑珍是她闲唠嗑的女伴“我可不走。你听见没有二孩？”

解放军们这天来是向张家介绍一件叫“土改”的大事。他们告诉张家的人土改已经在东北不少农村开始了。

“买日本小姑娘的不止咱一家啊。”二孩妈说“附近几个村不都有人买吗？事不都事吗？”

二孩他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