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下班时间。每座楼下的小路通向去厂区的大路，每天这时大路就到了汛期，人轰轰地往前冲。全是穿帆布工作服脖上扎巾的下班工人。多鹤从来没有听过那么多自行车铃一块儿响。这个人群被楼前一条条小路切分开，穿帆布工作服的男人们各自把自行车锁在楼梯，然后泥建筑的秃楼梯上好一阵都会响着男人们百十斤重的脚步声。这时从钢厂回来的张俭会发现多鹤没了。又跑了？他会转就下楼，累散架的上聚。

学生们从她旁边跑下坡。他们一个个斜瞟她，琢磨这个女人不对劲在哪里。

张俭从鞍山到了这座新的钢铁城市，给调到了刚成立的钢厂，几个月的训练学习结束，他已经是吊车手。这些消息多鹤是听他跟小环说的。多鹤总是把每次听到的话记在脑里，有空时再从记忆里翻，慢慢拼凑意思。这时张俭会在哪里找她？他知她从没过家门，哪里也没去过。

那个人打着电筒，抱着一件破袄。手电筒的光先照到多鹤脸上，上又去照她间。她听见这个人叫了一声：“哎呀妈呀！”

多鹤看见沟里的泥黄汛上，翻腾着金红的。

她叫啊叫啊，什么东西到她嘴里，一看，是她自己的发，她向一边扭脸时，咬住了散了一肩的发。母亲把她生下来，把弟弟和妹妹生下来，给她自己生下这么多亲人，加上把母亲生下来的外婆，以及从外婆的产里爬的一个个骨，这是一个谁也不了的骨血团伙。因此父亲的阵亡通知书在母亲的面前展开时，母亲没有疯。她生下这些亲人们就为了这一刻：在丈夫一去不返时，一群小小的亲人围绕边膝下，让你知你还没有完，每一个小小的亲人都将可能是你的转机。

多鹤立刻不叫了。

多鹤再站起来往山下走时，一脚踩，顺坡溜下去好几米远，最后被一块石挡住。她听见哗哗的响，侧去看，一条石沟里浑黄的汛飞快冲过。她怕再来一跤，索把两只鞋脱下。这些布底鞋是她跟小环学着的，穿旧了又松又大，也。一阵腹痛来了，她两手赶抱住肚，肚又又胀，铁一样。她发现自己不知怎样已经又坐回地上，被一座小山似的大肚压在下面。疼痛在肚里撞一阵，很快找着方向，朝两之间的冲来。

蓝紫的天在她前明一阵暗一阵。疼痛过去了，她的脸冷冰冰的，汗珠在她额上像一层冷雨。她侧脸看看旁边的石沟，要她跨过这哗哗作响的，等于要她跨过长江。

多鹤要把肚里小小的亲人生下来，这样，她才能接下去一个一个地生。她要生这个家的大多数来。看小环怎样把他们一个个制服！他们都会像丫那样，瞅个空就递过来一个微笑，那笑就跟密码一样，除了血亲，谁也解不开。

她就那样叫啊叫啊。

她知疼痛与疼痛之间还有一段时间，她可以往家里一一挪。生过两个孩，她觉得她已经很会生孩了。她前现在是太落山后的晴天，蓝得微微发紫，鸟叫夜晚归林前的那叫声。等这阵疼痛过去，她会跨过石沟，往家里去。过了石沟，山坡下上百座红砖楼房中的一座，就是她家。可是疼痛越来越凶猛，扯住她肚腔里所有脏往下坠。她把手在肚上，她得把这个亲人平安无恙地生下来，她可不能死。她要给自己生许多亲人，然后她就再也不是举目无亲的女人了。

鹤有冷了。太已经被山挡住。一帮孩从山坡上下来，脖上一块三角形红领带，一个男孩举着三角形旗，他们大声问多鹤什么。多鹤摇摇。他们太七嘴八。她发现他们不是扛着就是拿着网。他们又问她几句，她还是摇。她不懂他们说的“田鼠田鼠”他们的旗上三个字她认识，但放在一块儿她又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除四害”！

她这一刻恨所有人，一个恨让自己莫名其妙怀起孩的中国男人。多鹤不喜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也不喜她。她不是要跟这男人讨到喜，她讨的是生存。她母亲、她祖母差不多都是这样。她们真正的亲人是她们自己生来的人，或者是把她们生来的人，一条条的产是他们亲情来往的秘密隧。她和丫有时候对看着，忽然都一笑，她们瞒着所有人的一笑，小环是没份的，连张俭也没份。

一个人在远叫了起来：“多鹤！”

疼痛再一次发作。她叫了一声。山坡下已经有灯光了。她又叫一声。她叫叫心里好受些。一叫就顺应了疼痛的劲。她自己不是很清楚她在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