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明白吴三桂的救兵已经没有指望，守城兵力空虚，亡国灭族的惨祸已经来到前，蓦然了一冷汗，浑战栗，几乎不能自持。但是他毕竟是一位秉刚烈的皇帝，霎时过去，他恢复了常态，叹气说：

①东事－－指辽东问题、满洲问题。

崇祯不由得握住魏的一只手，语调真挚地说：“倘若蒙上天与祖宗保佑，北京平安无事，事定之后，朕将封你为贵人，使你永享富贵。”魏人当崇祯握住她的一只手时，由于事意外，不觉浑一战，又听皇上说了这样的话，赶快挣脱皇上的手，跪地叩，颤声说：“叩谢皇恩！”此时此刻，她一方面激“天语恩”一方面也明白已经晚了，认为是命中注定她不能受封，只能以女份为皇上殉节。所以在照例叩谢恩之后，小声地呜咽痛哭。崇祯明白魏人的伏地呜咽包着即将亡国之痛，也跟着叹息洒泪。但是他不愿使太监看见，有失皇家统，便将魏人拉了一下，小声说：

①本兵－－明代对兵尚书的习惯称呼。②袁崇焕（158－1630）－－广东东莞人，崇祯初年任兵尚书，督师蓟辽。崇祯二年十一月，后金（满洲）兵越长城，破遵化，围北京。袁崇焕黑夜驰援，使北京转危为安。崇祯中了满洲人的反间计，将袁崇焕逮捕，下狱，第二年被凌迟死，妻充军，死时46岁。

王承恩知亡国惨祸已经临，城陷只在一二日内，也忍不住伏地悲哭，却不知拿什么话安皇上。几个乾清中较有面的太监都因为亡国惨祸已经来到前，十分关心王承恩和皇上的谈话，屏息立在窗外。这时听见主二人一个坐在龙椅上，一个跪在地上，相对呜咽，他们有的偷偷揩泪，有的轻轻走开，到别哭声来。

崇祯摇，下泪，痛心地叹息一声，命王承恩站起来，问：

“土木之变①，英宗皇爷陷敌。也先兵势甚盛，挟英宗皇爷来到北京城下，认为北京唾手可得。那时国家何等危急，可是朝中有一个兵尚书于谦，指挥京营迎敌，打退也光，使京城转危为安。如今朕非亡国之君，可是十七年来，满朝文武沓沓②，徒尚门之争，无一忠心谋国之臣，倘若朝中有半个于谦，何至会有今日！”说毕，随即痛哭。

②洲沓沓－－空言政。

①边才－－边防人才。

“连外城的东便门和广渠门也被逆贼的大军包围。婢去齐化门巡视，遇到本兵①张缙彦，他将皇爷给吴三桂的手诏退还婢，带回中。”

“三大营的数千人在沙河御敌，不战而溃。留在城内的三大营虽然册尚有五六万人，但是前两天经戎政侍郎王家彦册名，始知十之八九都是缺额，实有官兵人数不足五千。这不足五千官兵也是老弱无用之人，充数支饷罢了。王家彦同婢商议，从中挑一千人上城，余下的分在内外城班巡逻。向外城中巡逻弹压，就靠这一些不用的老弱残兵。”

王承恩叩说：“婢不敢妄言，风闻朝野间早已有此议论。吴三桂只是一员武将，论忠贞、论谋略，都不能同袁崇焕相比。皇上，下十余万逆贼已把北京城四面合围，吴三桂的救兵不会来了！”

②厂臣－－指东厂的掌印太监，即东厂提督。

王承恩犹豫片刻，躬说：“兵已无办法送皇爷手诏，请容婢此刻再去同厂臣密商，厚给赏银，无论如何，今夜派遣一个忠心敢死之人，缒城去，前往永平和山海关方面，将皇上手诏送到吴三桂军中。”

魏人又叩了一个，从地上起来，以袖揩泪，仍在断续哽咽。正在这时，新承钦命任京营提督、总守城诸事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来。他先向魏人使个，使魏回避，然后将崇祯给吴三桂的手诏放到御案上，跪下奏：

“你也听说袁崇焕死得冤枉？”

“城上的守御情况，你可去察看了么？”

“皇爷，如今各城门全被逆贼围困，且有众多贼骑在四郊巡逻，还听说有众多贼兵往通州前去，给吴三桂的手诏送不去了。”

王承恩又跪下说：“这是气数，也是国运，请皇爷不必伤心。”

“但愿上天和祖宗眷佑，国家逢凶化吉。”

崇祯问：“城内派兵巡逻，查拿细，难就没有兵了？”

魏人大胆地小声问：“满朝文武难就没有一个肯为皇上尽忠报国的人？”

崇祯摇不答，禁不住泪。魏人此刻才更加明白亡国的惨祸确实已经临，也落下泪，小声哽咽说：

提到袁崇焕，王承恩伏地不敢回答。近十年来，由于东事①日坏，北京朝野中私下议论袁崇焕的人多了起来，都说袁崇焕是一位少有的人才，崇祯先听了朝臣中的诽谤之言，随后又中了敌人的反间计，枉杀了他，自毁长城。他知皇上近几年也从厂臣②密奏朝野私下议论，略闻中了敌人的反间计，心中反悔，但不肯承认自己错杀了袁崇焕，所以一直无意对袁的冤案昭雪。崇祯看见王承恩俯首不语，问：

过了一阵，崇祯命王承恩起来，问：“没有办法给吴三桂送去手诏，他火速率骑兵来救京师？”

“逆贼今夜是否会攻城？倘若攻城，如何应付？”

崇祯大惊：“东直门和齐化门都包围了？”

崇祯脸凄惨，默然片刻，然后问：“崇祯二年，东虏犯，来到北京近郊，何等危急。可是袁崇焕②一接到勤王诏书，留下一分人守宁远，他自己率领满桂、祖大寿等大将与两三万兵，火速关，日夜行军，迅速来到京师，扎营于广渠门外，使北京城转危为安。以袁崇焕为例，吴三桂知京师危急，他率领关宁骑兵，从山海关两日夜可到朝门外，一分守城，一分驻扎城外与逆贼作战，北京可以万无一失。你想，吴三桂在两天之内会来到么？”

“逆贼远来，今日陆续来到城下，将城包围，尚在署兵力。以婢忖度，逆贼要攻城是在明天。今夜可以平安无事，但须谨防城中有变。”

崇祯明知他的手诏纵然能够送，也已经是缓不济急。但是哪

崇祯哽咽说：“虽是国运，可是倘非诸臣误朕，国运何竟至此！只说从天启至今二十年中，国家何尝没有人才，没有边才①。皆因朝廷上多是妨功害能之臣，蒙蔽主上，阻挠大计，陷害忠良，使人才不但往往不得其用，而且不得其死。从天启朝的熊廷弼、孙承宗算起，到本朝的杨嗣昌等人，都是未展抱负就群起攻汗，使朝廷自毁长城，而有今日之祸。朕非亡国之君，而遇亡国之事，死不瞑目！”说毕，又一阵泪如泉涌，掩面呜咽。

①上木之变－－明英宗于正统十四年（1449）率大军在土木堡遇到也先所率蒙古族瓦刺以队，明军溃败，英宗被俘。

“起来！起来！”

王承恩哭着说：“皇爷！事到如今，婢只好冒死实奏。城上太监只有三千人，老百姓和三大营的老弱残兵上城的也不多，大概三个城垛才摊到一个人。守城百姓每天只发几个制钱，只能买几个烧饼充饥。城上很冷，大家又饥又冷，怨言，无心守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