瓤九一面说着“放心”一面赶忙把烟枪嘴儿向自己的嘴里送去。把斗门上的残余烟泡完后，瓤九用中指在小壶中蘸了一滴，饮①过斗门，然后放下烟枪，坐起来整好帽，向王成山说：

。

①乡下孩用泥成制钱玩耍。

瓤九嘻嘻地笑着下床，又着一香烟，双手袖筒里，夹着膀走了——

生源了王成山一，回答说：“我没有打算。”

①在我的故乡，嚷和骂不同：嚷是以理责备人，不必恶言（下话），骂是用恶言侮辱人。在普通官话中全用“骂”字，没有分别。例如《汉书·东方朔传》有这样一句：“上（武帝）乃起省中，夕时召让朔。”颜师古注曰：“让，责也。”古书上这样的用法极多。但现在“让”读去声“嚷”字读上声，所以这“责让”的“让”字应写“嚷”字。

“成山，我同你三叔从灰堆，玩泥钱①的时候就相好，三十多年啦，他的底细老全明白。有人说他黑过朋友，真冤枉！你二叔吃亏就吃在他祖上过排场人，民国打了瓦，家产踢了，可是少爷脾气没踢掉，一只睛长在囟门上，说话来噎人，所以在蹚将群中总是裹脚布围脖，臭一圈儿！成山，你说老说的话对呀不对？”

“刘老义待一会儿来带你去，”瓤九又拍着生的肩膀说“你不回票房去我也兴，免得你逃跑啦老担责。”

王三少一面勒围巾一面从屋里来，好像没有看见王成山和陶生似的，匆匆地走院。王成山和小伕先了屋里；过了片刻，王成山把生也唤了去。瓤九躺在床上烧大烟，王成山坐在他的对面，小伕坐在床前的火堆旁边。看见生，瓤九笑眯眯地叫他贴近他的边坐下，说：

仿佛注意到生的表情，瓤九不再说下去，把烟泡安到斗门上，用袖去黄胡上的清鼻涕，快活地起烟来。王成山望着生笑一下，说：

生的光落在烟灯上，茫然地瞧着橙黄的灯亮儿，想不起说什么话好。听见院里的小山羊咩咩地连叫两声，他的心一动，想起来四五岁时候，他的家还在乡下的老宅里，家中也喂了几只山羊。每次老祖母或母亲叫他到群房院里去看看羊跑了没有，他明看羊已经跑后门了，但因为不愿离开母亲去找羊，就站在堂屋后的椒树下学几声羊叫，然后跑回堂屋院说羊还在。大人们一面嚷①他小小的人儿说白话，一面又笑他，亲他，称赞他的心里窟儿多。这回忆地刺痛了他的灵魂，他的珠立刻不由地充满了泪。

“你老和王成山今天要离开杆啦，你自己怎样打算？”

“愿意，”生回答说，声音弱得几乎只有他自己听见。随即他抬起来，问：“你还回来么？”

①“饮”字在此读去声，不读上声。在沁韵。如饮，饮牲，意思是使其喝，或拿叫它喝。《左传》宣公十二年有“饮于河而归”一句，古诗的“饮长城窟”《离》的“饮余于咸池兮，”用法都同。去声饮字应该只适用于动；“饮斗门”是用于非动的变例。但在古代，也用于人，如《礼记·檀弓》上有一句：“酌以饮寡人，”这用法在今天的活语言中好像已经没有了。

“家的要你回到票房去，你情愿不情愿？”

“只要你三叔肯放手，”瓤九把烟枪拿离开嘴说“你来跟老，老给你枪！”

“对，”王成山说“说他黑过朋友真是冤枉他。”

“薛二哥要你跟着他，你愿不愿意去？”

“妈的，我晓得你不愿回到票房去！”瓤九笑着说：“你怕割你的耳朵，镟你的鼻！可是不回票房去怎么能成？你家里不肯拿钱来赎你们，你弟兄俩的命终究保不住，多拖延日罢了！”

王成山忠厚地微微一笑，说：“你放不放心我？”

“说不定。”王成山怅惘地拍拍怀中抱的步枪说：“要是我有这个家伙，我就来同大家一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