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他是个好人。他没有膛的时候，一定是常常受人欺负。”

老张微笑着摇说：“不会的。你一回家就把我忘掉了。”

“他蹚以后也没有报过仇，只恐怕结的孽多了没法洗手。”

“老张，别唱啦，我心里难过！”

“老张，”生又噙着泪说“我知你很聪明，比我还聪明。要是你有钱读书，你一准很有前途，也许你会是一个了不起的音乐家，也许你会是一个了不起的诗人！”

“为啥？”

老张摇着茫然地笑了一下，睛睁得很大，仿佛在心里说：“哼，俺们是杀人放火的蹚将，你怎么会想念俺们！”

生说：“我相信你是好人！本来你可以卖唱过活，可是你忍受不了那欺侮，所以才来杆上当一个甩手！…甩手叫人家瞧不起呀！…老张，你真是可怜！”

老张望着他，用动的低声说：“你相信我是好人？”

“谁是好人？你说的话我不明白…”

“你这孩！”薛正礼慈地责备说，也笑了。“陈老五也是个好人，”他又说。“他原是个掌鞭的①，后来得了一份绝门业，有四五亩地，买个女人，自自收，独立门。去年一荒，田地不能，他只好膛了。别看他好占小便宜，可是他的心底儿倒是蛮好的。”

生问：“咱们今晚上不？”

老张静静地看着生，泪珠从脸上了下来，低低地叹息一声。

“不。不知我为啥心里难过。”看见老张在观察他的脸，生又赶忙接着说：“老张，从前我以为当蹚将的都是坏人，现在我才知当蹚将的差不多都是好人。”

“真的，老张！”生情地抱了老张的胳膊，叫着说：“你是一个好人，一个可怜人。你是被下的！”

老张很听话地不唱了，回过望着他问：“生，你害怕打仗么？”

张明才从火边站起来，屋于，用尖打着梆跑走了。薛正礼在一个草墩上坐下去，将两只手放到火上烤着。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把脸孔慢慢地抹了一把，望着生问：

“我不知。”

谈话停止了。薛正礼又用手将脸孔抹了一下，若有所思地向门外望了一会儿，然后站起来，走去了。陶生一个人留在火边，周围被夜包围着，灰茫茫的。他到很孤寂，而且害怕。但他没有动一动，因为外边太冷了，他也饿了。甩手老张在厨房中一边蒸红薯，一边唱着，调很哀婉动人。生静静地听着，想起来他的父亲、母亲、大哥和二哥，一切的亲人，许许多多的往事，和不能捉摸的未来，心坎中充满了酸楚。后来，又想到他亲看见的那些被打死的人，特别是在刘胡庄被他用杠打了一下的那一个快要断气的可怜老汉，他大大地恐怖起来，仿佛浑的汗和发都一齐直竖起来。

薛正礼突然走厨房来，把他们的话打断。他吩咐甩手老张赶快将蒸好的红薯拾到筐里，给守围的弟兄们送去。他同生都十分饿了，就站在锅台旁边，各人抱着一红薯大地吃起来，一面吃一面哈气。吃下去一大红薯，他不再冷得哆嗦，于是像想起来一件要的事情似的，他促生说：

“娃儿，票们都在饿着，快拾几给你的二哥送去！”——

被恐怖驱赶着，生慌慌张张地跑到厨房，悄悄地在甩手老张的边坐下。老张向他望一，继续唱着，睛却转过去望着灶门。生看见老张的睛里似乎有泪浮着；他不愿再听他唱下去，赶忙拉住他的胳膊说：

“要是我回家了，我会永远想念你们。”

“你这话可是真的？”

生等不着老张回话，急着解释说：“你们都是被下的，并不是天生的坏人。比如你，比如我的老，我觉得你们都好。”

“不会的！不会的！我不会忘记你，也不会忘记老他们！”

“娃儿，要是你回家了，你想我不想？”

①“掌鞭的”即专使耕田和拉车的农民。

“家的说要守住这儿打一打，反正是已经粘在一起了。”

“他们打来个！”薛正礼很自信地说。“文德带去的大炮都在山海关缴给奉军了，留在老窝里的大炮还要防备徐寿椿，单用步枪他对咱有啥办法？”

“真是想你！你教给我唱的小曲儿我都会永远记得！”

“那么你以后真是想我？”

“想，”生说“也想老义叔，狮叔，跟成山哥。”

“不想陈老五？”

生笑着摇摇：“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