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里,要跟一个人单独见面,该有多难啊。不拘是谁,差不多人人都认识。再说,罗伯达也知道他正在设法找机会跟她说话。那她为什么不独自一人走呢?昨天,他老是朝着她举目四望。可现在呢,她却跟格雷斯·玛尔走在一起,而且还显得好象心满意足似的。她到底是怎么个意思?
他进厂时心里可真是灰溜溜的。不过,一看到罗伯达正坐在自己座位上,对他笑吟吟,亲昵地说了一声“您好”这才使他心里宽慰不少,觉得还有些希望。
到了下午三点钟,由于午后天气转热和不停地干活疲乏,大家都有些昏昏欲睡的样子;窗外骄阳似火,满屋子都是骄阳照在河面上的反光,令人眩目。几十条领子打印时一齐发出的嗒嗒声——平时在外间缝纫机的咔嚓声以外依稀还能听得见,可此时此刻,这种嗒嗒声却比往常更加微弱了。这时,有人领头唱了一支叫做《情人》的歌,罗莎·尼柯弗列奇、霍达·佩特卡娜斯,玛莎·博达洛、安吉利娜·皮蒂、莉娜·希利克特一下子都跟着唱了起来。罗伯达却一个劲儿注意克莱德的眼神和心态,暗自思忖还要多久他才会走过来,跟她说些什么呢。她心里真巴不得他能这样——从他昨天的低声耳语里,她相信,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来的,因为他早已身不由己了。她从昨天晚上他的眼神里已经看出来了。不过因为这里诸多不便,她知道,他要设法跟她说话,一定也是煞费苦心。可是,有时她又觉得高兴,因为她感到自己置身于这么多姑娘中间就有一种安全感。
她一面在想心事,一面跟别人一起给领子打印。蓦然间,她发现有一捆领子,她虽然打了“16”其实不是那个尺码,还得小一些。她焦急不安地瞅着这一捆领子,心里想只有一个办法——先把这一捆撂在一边,听候不知道是哪一个领班(包括克莱德在内)来批评她,要不然,干脆现在就把这捆领子直接送到他那儿去——说实话,也许这个办法好一些,因为这样可以不让别的领班比他先看到。大凡姑娘们出了什么差错,也都是这样照办不误的。类似这样的差错,就是训练有素的女工们,也在所难免。
不过,尽管眼下她对他正怀着强烈的欲念,此刻却又迟疑不定了。因为她这一去直接找克莱德,无异于给了他一个正在寻摸的机会。但更可怕的是,这也给了她自己正在寻摸的机会。她心里摇摆不定:一方面应该向作为监工的克莱德负责,另一方面还得恪守她那老一套传统观念,尽管这些传统观念跟她此刻新的压倒一切的愿望,以及她竭力压制下去的、要让克莱德跟她说话的希望是大相径庭的——到头来她还是拿起这捆领子走了过去,放到他桌子上。不过,她把领子放在桌子上时,两手却在瑟瑟发抖。她脸色煞白——嗓子眼发紧。这时,克莱德正好根据桌子上的存根,仔细统计女工们打印过的件数,但因为他心不在焉,感到很别扭。过了一会儿,他抬眼一看:原来是罗伯达正俯身伫立在他跟前。他的神经一下子紧张极了,连嗓子眼和嘴唇也都发干:因为,他梦寐以求的机会终于来到了。同时,他还看到罗伯达心神也紧张极了,几乎都透不过气来:显然她明白自己这种举动太大胆,而且是在欺骗自己。
“楼上送下来的这一捆,早就弄‘岔’了,”(本来她是要说弄“错”了)她一开口,就语无伦次地说。“差不多都打完了,我才发现。应该是15·5,我差不多都给打上16了。请您原谅。”
克莱德发觉她说话时有点儿强作笑颜,故作镇静的样子,可她两颊几乎煞白,她的手,特别是拿着那捆领子的手,却在瑟瑟发抖。他马上明白:尽管她上他这儿来,说明她工作认真、恪守厂规,可其中还包含着更多东西。瞧她软弱、骇怕,但又被爱情所驱使,她这是来向他求爱的,给了他一个求之不得的机会,巴望他能好好利用它。这在眼前突然出现的景象,一时间让他感到既窘迫,又震惊。可他还是振作起来,索性厚着脸皮,大献殷勤,这在过去,他对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她迷上了他——这是明摆着的。她对他真有情意,她聪明得很,让他有机会跟他说说话。真了不起!瞧她这种大胆,该有多可爱。“哦,这算不了什么,”他说话时对她装出勇敢而又大胆的样子,其实,即使在此刻,他在她面前也并不见得真的这样大胆。“我送楼下洗布间去漂洗一下,再看能不能重新打上,这就得了。说实话,这并不是我们的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