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王比邻,两人不出门,他必走过我房中来和我谈话。凡是我问他的,他无事不回答得使我十分满意。我从他那里学习了一课古怪的学程。从他口上知道烧房子,杀人…种种犯罪的记录,且从他那种爽直说明中了解那些行为背后所隐伏的生命意识。我从他那儿明白所谓罪恶,且知道这些罪恶如何为社会所不容,却也如何培养着这个坚实强悍的灵魂。我从他坦白的陈述中,才明白用人生为题材的各样变故里,所发生的景象,如何离奇,如何眩目。这人当他做土匪以前,本是一个良民,为人又怕事又怕官,被外来军人把他当成一个土匪胡乱枪决过一次,到时他居然逃脱了,后来且居然就做大王了!
他会唱点旧戏,写写字,画两笔兰草,每到我房中把话说倦时,就一面口中唱着一面跳上我的桌子,演唱《夺三关》与《杀四门》。
有一天,七个人在副官处吃饭,不知谁人开口说到听说本市什么庙里,川军还押得有一个古怪的犯人,一个出名的美姣姣。十八岁时做了匪首,被捉后,年轻军官全为她发疯,互相杀死两个小军官。解到旅部后,部里大小军官全想得到她,可是谁也不能占到便宜。听过这个消息后,我就想去看看这女土匪。我由于好奇,似乎时时刻刻要用这些新鲜景色喂养我的灵魂,因此说笑话,以为谁能带我去看看,我便请谁喝酒。几天以后,对那件事自然也就忘掉了。一天黄昏将近时分,吃过晚饭,正在自己擦拭灯罩,那大王忽然走来喊我:兄弟,兄弟,同我去个好地方,你就可以看你要看的东西。我还来不及询问到什么地方去看什么东西,就被他拉下楼梯走出营门了。
我们过河去到一个庙里,那里驻扎的有一排川军,他同他们似乎都已非常熟悉,打招呼行了个军礼,进庙后我们就一直向后殿走去,不一会儿转入另一个院落,就在栅栏边看到一个年轻妇人了。
那妇人坐在屋角一条朱红毯子上,正将脸向墙另一面,背了我们凭借壁间灯光做针线。那大王走近栅栏边时就说:夭妹,夭妹,我带了个小兄弟来看你!妇人回过身来,因为灯光黯淡,只见着一张白白的脸儿,一对大大的眼睛。她见着我后,才站起身走过我们这边来。逼近身时,隔了栅栏望去,那妇人身材才真使我大吃一惊!妇人不算得是怎样稀罕的美人,但那副眉眼,那副身段,那么停匀合度,可真不是常见的家伙!她还上了脚镣,但似乎已用布片包好,走动时并无声音。我们隔了栅栏说过几句话后,就听她问那弁目:刘大哥,刘大哥,你是怎么的?你不是说那个办法吗?今天十六。
那大王低低地说:
我知道,今天已经十六。知道就好。我着急,下了个课,说月份不利,动不得。那妇人便咕嘟着嘴吐了一个呸,不再开口说话,神气中似有三分幽怨。这时节我虽把脸侧向一边去欣赏那灯光下的一切,但却留心到那弁目的行为。我看他对妇人把嘴向我努努,我明白在这地方太久不是事,便说我想先回去。那女人要我明天再来玩,我答应后,那弁目就把我送出庙门,在庙门口捏捏我的手,好像有许多神秘处,为时不久全可以让我明白,于是又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