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会将它凑到唇上,丝毫不感到羞耻。我只是很幸运地将行李送到预定行程中的飞机上,我那一瓶镇定剂就在皮箱里。
这和我的“害怕飞行”完全没有关系,薇拉,同时我希望你会明白,截至目前为止,我的一切描述都不是旅行见闻演说。我想表达的,只是我自己对生命的觉知。就某方面来说,它和我如影随形,不过在正常时刻,它只会在两种情境之下浮现:当我在早晨醒来,以及偶尔喝醉的时候。是他们说的,微醺状态,但是就我的情况而言,我认为,比起混乱的日常意识,醉酒的时刻会引发一种比较赤裸、未经修饰、而更为诚挚的心理状态——至少是在谈到大问题的时候,而这也就是我们现在要谈的。我将自己持续存在——或是不存在——的任务,交给一位退休的飞行员,在一架火柴盒飞机里,机舱的窗户有裂缝,各种仪器都像拼装组合而成,因而我突然冷静清明得可以直达性灵层面。唯一的不同点是,我的机能比前述二种更加警醒,因为我既非呈半睡眠状态,我的神经元突触也没有遭到酒精麻醉。
好,这是我第一次搭上一架只有一位超级耆老驾驶员的飞机,这个人只能用三个完整的指头握着操纵杆,另两个指头只有一半。至于我,只要是新的一天开始,我都会醒来,不过我也经常会喝个几杯,让自己进入一种更真实高贵,而且其实更清醒的心理状态。因此实在有必要更进一步谈谈我当时的感觉与想法,当我从纳地飞往塔弗尼岛,在那云端的七十五分钟。也正是时候,因为我不久就要开始描述我和安娜与荷西相见的情景,当然还有高登,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提到他,虽然我和他的谈话让我在岛上的时光生色不少。
有些事情,我总担心对你说并不恰当,虽然我觉得自己一定曾经提过几次。我指的是一个早期的童年经验,发生在靠近奥斯陆的老家。当时我一定是在成长中的七八岁时候,不过反正那是在我的八岁生日之前,因为就在那个时期,我们家搬到马德里住了四年。我还记得我在树林里的小路上跑着,口袋里装满了四处找来的榛果,我想立刻拿给我的母亲看。突然间,我看到一只小鹿躺在潮湿的森林地上,满地铺着秋天厚厚的落叶。那些叶子令我永远难忘,因为有一些,我记得,也落在小鹿的身上。我以为小鹿在睡觉,虽然不是很肯定,我还是悄悄爬近小鹿身边,想碰碰它或帮它把身上的黄色红色叶子拨下来。但是小鹿并不是睡着了。它已经死亡。
这只小鹿竟然死了,我竟然是那个发现小鹿死去的人,这实在太丢脸,我绝对不敢告诉我的父母亲,或是我的祖父母。假如那只小小的鹿可以躺在森林的土地上一无生息,那么要轮到我躺下死掉也是一样容易的事,而这个洞见——虽然这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大多数儿童却总是受到保护而无从得知——此后便跟随着我,成为一种肉体的知觉。我自作聪明地将它隐瞒下来,却自然将此事件化为伤痛——让我直觉地想去找牧师或去做心理治疗。假如我当时是去找妈妈哭诉,几乎就可以确定我会得到力量,来克服这场不愉快的经验。但是我不能说,对任何人都得保持缄默,因为这实在太可耻,太不名誉。一阵光芒耀眼刺目,让我看到,我也是个血肉之躯,此刻存在于地球上,但是这个人,终有一天将不复存在。
面对小鹿的那场遭遇也让我对大自然产生兴趣。至少,在那遍地落叶的森林里,一次天启的经验影响到我未来的专业研究方向。因此,当我还是个喜欢追根究底的十二岁少年,就已经知道宇宙大爆炸和宇宙广远的距离。我总是觉得我所居住的世界已经有五十亿年的历史,宇宙的年纪比它老了三四倍。
这种我可能会完全停止存在的想法,这种我只能来这里走一遭、再也不能回头的想法,让我觉得惊悚不已。因此我得设法稍稍安慰自己,我将自己和我那短暂的生命放在一个比较广大的背景中,认识到个体不过是波澜壮阔的生命历程中,极微渺的一个部分,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碎片,附着在比我强壮伟大太多的事物身上。同样地,我试着去增加对自我的认同感,我自己的自我,但总是得牺牲那小小的自我,那个在任何时刻都可能遭遇和那小鹿一般命运的我——那已遭分解,仍深埋在我潜意识内的残骸,不再起身,不再动弹。我练习着,随时都在练习——虽然我的进展实在有限,无法真正将自我解放。每天早晨它冲击着我。我是唯一的我,我就在这里,只有在这个时刻,你我都背负着宇宙本身存在的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