球上生命的演化,通晓法老王和中国的朝代,世界上的国家和它们的人民,更别提我正在研究的植物与动物,运河与湖泊,河流与山径。我可以不须片刻停顿地告诉你几百个城市的名字,我可以告诉你几乎全世界的所有国家,我还知道每个国家的大概人口数。我深通不同文化的历史背景,他们的宗教和神话,还可以大略掌握他们语言的历史,尤其是在语源学上的关系,特别是印欧语系,但我也可以说一长串的阿拉伯话,还有中文和日文,遑论所有脑袋里的地形和人名。此外,我还有好几百个旧识,光是我自己那个小小的国家,我就可以在帽子落地的时间内,给你几千个我多少知道一点生平事迹的人名——对某些人的事略更是能够如数家珍。而我也没有必要将自己限制为挪威人,我们越来越像个地球村,不久村庄的幅员便将涵盖整个银河系。就另一个层次来说,有许多我真心喜欢的人,当然不只是喜欢的人,还有土地,想想那许多我了若指掌的所在,还有那些我最熟悉的地方,我可以分辨是否有人去砍倒了一棵树或是移动过一块石头。还有书,尤其是那么多教我认识生物圈和外太空的书,还有文学作品,透过它们,我见识到许多书中人物的生活,有时候他们对我更是别具意义。然后我没有音乐是活不下去的,我很不挑剔,从民谣和文艺复兴时期的音乐,从荀伯克到潘德瑞基,但我必须承认,我特别偏好浪漫音乐。别忘了,这个也可以在巴哈和葛路克的音乐里找到,更何况阿尔比诺尼。但是浪漫音乐在每一个时代都有,连柏拉图都提出警告,因为他相信悲伤会使人变得虚弱,尤其当你听到普契尼和马勒的音乐时,你就可以马上领悟到我想说的是什么,生命太过短暂,而人类被塑造的方式,表示他们将必须留下太多在身后。如果你听过马勒在《大地之歌》中的“告别”一节,你就可以体会我的感觉。希望你能够了解,我在谈的就是再见这一回事,真正的必须离去,别离的地点就在我储存一切的器官,而我却必须向这一切道别。”
我走向行李袋,将它打开取出琴酒瓶,凑到嘴边。这根本不值一提,因为我只会喝一小口,而且晚餐时候也快到了。
“你已经要开始了吗?”它说。
“开始?我觉得你的用语实在带着太多偏见。我喝一小口,因为我口渴,换句话说就是为了止渴,而你却说我在开始什么东西。”
“我只是担心这种喝酒的方式会让你的生命更加短暂,让你屋漏偏逢连夜雨。”
“有可能,我也可以看到其中的讽刺意味。但我在谈的并不是变老,而是永恒的问题,多活几年或少活几年根本无关紧要。”
“我很幸运不用去担心永恒的问题。”
“哼,我才不是这样!”我说。我抓起写好的笔记,冲出门外,将门重重关上。
我径直走向安娜与荷西的茅屋,只是我愈是接近,步伐愈是缓慢,那么当我经过他们的阳台时,如果带点运气,就可以显得毫不经意。我将纸折起来,塞在我后面的口袋里。
“来一杯白酒吗?”安娜大声喊叫。
“好啊,谢了。”
她从里面拿出椅子和杯子,待我们坐下注满酒杯,我假装自己在凝视着外头的棕榈树,若有所思地喃喃自语,像在消化一句古老的箴言:
“小丑愈接近自己的永恒灭绝,愈是清楚看见镜里的动物,在他醒转的每一个新的一天。悲戚的灵长类伤痛逾恒,在他的眼中寻不着妥协。眼前所见是着魔的鱼、变形的青蛙、残疾的蜥蜴。这是世界末日,他想着。这是演化长长的旅途,戛然而止。”
你可以听见钉子落地的声音,阳台上寂然无声吓倒了我。我相信安娜与荷西互相交换了一个眼色,但是两人不发一语,直到安娜问我感觉酒的味道如何。
我原以为他们会有某种反应,因为我所说的,只不过是在听完他们过去几天的口头奇想剧之后,所作出的一种反应而已。但我们只是在原地坐了一刻,讨论斐济和几个其他比较普遍的主题。
我还记得自己曾经很担心,理论上,我所听见的安娜与荷西间的对话,就像我和高登的沟通方式一样。但是果真如此,问题就出来了,因为,为何安娜与荷西对我谈到的着魔的鱼和悲戚的灵长类没有任何评论?我们的角色已经突然完全互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