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伟性质的观念,一千里,一万里,几百万里,这空间如此巨大,是人力根本无法抗衡的,在空间面前你感觉到的是你的渺小,在你自觉渺小的心里会产生英雄崇拜,英雄的观念使我们产生了崇高神圣的美学理想。而现在情形变了,先进的交通工具,火车,飞机,以及现代的通讯手段,一下子把距离缩小了,于是,宏伟感消失了,英雄的观念消失了,崇高美学也消失了。现代社会就是这样一个人类掌握太多技术手段的社会,它解救了人类的现实困境。科学在提高了人类普遍能量的同时,也取消了英雄的概念。科学那么逻辑严密,那么道理分明,我们只要学习,便可掌握它,什么都可解决,不再需要奇迹。
第三,民主的社会将机会和权益平均分配了,大力发展了个人主义,取消了特权,民众的声音取消了精英的声音。我有一个也许是专断的观点,我以为最适合创造艺术的社会是高度集权的社会,它的社会成员只有两类人,一是贵族,一是奴隶,这两类人都不需要参与物质的分配,前者是有特权,后者是绝对无权,因此他们才有可能避免文化的消费,而积累起精神的果实。比如中国古典文化,它是典型的象牙塔文化,它是以牺牲大多数人的文化而建设起来的高级文化。中国的文字和书面语言极其典雅,它须有极高智慧和教育才可掌握的,它的法则非常模糊,讲的是悟性。所以“五四”的知识分子,高举民主科学的旗帜,其中一项重要运动就是白话文运动,致力于使中国的文字变成大众的文字。而当艺术从宝塔尖走下来的时候,它的圣光便渐渐消失,化为人间的声色。
现在人人都操纵起思想的武器,思想也进入了一个大众的消费时代。今天这时代,关于人生的良药,简直多得不得了,各种各样的哲学,都是提供你解决人生的问题的,简直像超级市场,你缺什么就有什么。结果是现在的人就像药吃多了,有抗药性了,哪种道理都不太能说服人了。人生哲学的空间全部占满了,已经毫无空地了,就像这世界上的人口一样!问题和答案都有了,剩下的也许只有一个无可解决又无可避免的终极问题,就是死亡的问题。死亡的问题是任何科学都不能解决的问题,对这问题我们一点办法都没有,我们只可能谈谈如何对待而已。我们如何对待呢?我们往往是趁早退回去,退到琐碎的日常的问题里去,不去想它,想了没用,就把眼光看着近处,避身在人生的细节中。这是一种很偷懒的办法,妥协的办法。然而退回到日常细节里边,就又生出一大堆鸡毛蒜皮的问题,钱不够用啊,女朋友不理我啊,股票套牢了,房子太小了,等等,不过不要紧,对付这些小问题办法多得很,最简单最方便最不动脑筋的就是:潇洒走一回,把这一切事情都不当一回事,一切都是合理的,正常的,自有它的道理,不必去思索它,只有它的存在是重要的,这种所谓“后现代”观点,简直没有道理可讲,没什么高低上下,没什么是非黑白,人就是不讲道理了。因为再怎么样的差别,结局都是一样的:死亡。什么能是天长地久?只要曾经拥有。于是,死亡的问题,终究还是靠死亡自己来解决了。这时候,我们已经比所有的哲学家更聪明了,他们给我们的武器我们掌握得很好,已经可以一下子把他们打倒了,我们已经不需要他们了。在这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的前景之后,其实是极大的虚无。而这些现代小说家,是要比大众更深地陷入这虚无境地的,如同在任何问题上都要超前一样,他们在虚无上也更要超前。如果说,古典主义的作家是在地平线上空创造辉煌境界,现代主义作家则转了个向,在地平线下方开拓黑暗的深渊。我们很难指望他们给我们提供一些更美好的图画。
在科学与民主的日益进步下,这个世界也安排得越来越合理了,譬如说种族问题、民族问题。民族实际上是人类情感的源泉,中国人有句俗话: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民族是情感的源泉,它和家园、血缘、生命的概念联系在一起。但人类走到今天已经明白了,民族是脆弱的,必须要组织起来,成为国家。否则,国家就不那么可爱了,没什么情感了,它是一种机器性的东西。但我们心里非常明白,人现在都很服理了,我们要强盛、要生存,必须建立和建设健全的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