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口,她当了鲁一同的帮凶,击败了自己。
“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母亲绝望。
桑桑嘴唇哆嗦,咬住不哭。
这年冬天,比往年冷,连河面都结冰了。冰上铺了雪。矮在堤坡上的枯草冻成珊瑚状;屋檐下凝垂了冰条子,利剑似的悬挂;柳树杆向北的一面铺了一层冰皮,但枝条柔软,风一吹,沾在树节上的雪花散落,扬起白雾一团。烟囱的温度在雪色屋顶画出一个灰圈,一柱青烟使天空更显干净,而鸟雀的欢叫更使其间荡出清澈水纹。
桑桑每次到镇里,总是惶恐,好像被人逮住的麻雀,虽有羽毛掩饰麻雀心脏的嘭嘭直跳,眼神的慌乱却无从躲藏,她既害怕忽然碰到鲁一同,又时刻准备着。她很想知道那晚以后,他再见她时的表情。她需要那个表情,就好像那是一个谜底,一个她为什么到了他家里的谜底。但是,直到胡子长满鲁一同整张脸,淹没他的五官神情,桑桑再也没有遇见这个人。
到这个冬天,桑桑才觉得自己裂了。对镜梳头时,那种碎裂感尤为突出。镜面上的苍蝇屎斑更重,人已不是从前的人,比缺胳膊少腿更为残缺,她对着镜子哭了。她反复将时光打乱拼凑,希望重新编织一个现实,然而,事实就像家中那只打碎了的青瓷碗,诞生出许多锋利的刀口,惟有小心翼翼,才不至于被扎出血来。母亲则在努力粘合它们,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制造一个生活的赝品,并且让自己相信它是真的。
现在,桑桑对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别扭了,它们像镜面上的屎斑,贴在完美的耳垂上,分外刺眼。她仔细回想自己穿耳洞的原因。当时村里的老太太手捏绣花针,已经给几个小女孩穿了耳洞,并用茶叶梗穿插其中,预防溃烂。她们都说根本不疼。桑桑感到好奇,不相信针从肉里穿过去会不疼,如果不是疼,会是什么?
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耳洞。桑桑慢慢地对它产生了厌恶,后悔像后园的荒草,一下子蔓延到了台阶,草茎上结着干瘪的果实,擦到皮肤就发痒。她幻想耳朵是泥,揉一揉,耳洞就平复了,重新像圆润欲滴的水,完美无缺。但事实并不是梦,醒来就会消失,桑桑的幻想从来没有实现。她穿了耳洞,从来没有戴过耳环,穿耳洞并不是因为喜欢戴耳环,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戴。穿耳朵不是疼,而是悔,就像和鲁一同的那个晚上,前者挖空了肌肉,后者凿空了心灵,两者都是覆水难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