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人越聚越多。反正张二胡娘的命不该绝。绳子解了,只见她重重地舒了口气,眼睛睁开了,一时不知自己在什么地方。三姐撅了屁股就走,张二胡又惊又喜,扑在娘身上,一口一声娘地叫个不停。他娘也醒悟过来是怎么回事,于是母子抱头痛哭。旁人看在眼里,酸在心里,都觉得三姐太不像话,一齐怂恿刚刚发过话的那位长者出来主持公道,都说这话惟有你老人家说合适。这媳妇是个辣货,刚刚你老人家几句话,还是怕的,你看她哪敢吭一声。长者便说:“不是我要站出来多事,这年头,不成体统的花头多的是,不过这做媳妇的,一味想逼死婆婆,在状元境里,没这个理。”众人都巴巴地附和,说状元境里从没听说过有这种事,长者又骂张二胡“你站出来也是尊人物,如何这么见不得女人,哪像个有鸡巴的。”三姐也不听他啰嗦,,推门出去,昂首站在小院里。大冬天的,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三姐刚坐过月子,又是一身单衣,分明是不想活了。状元境的人十分尴尬,又不能见死不救,僵了一会,便有心软的去劝。张二胡哭了一会娘,起身不见了老婆,寻到小院里,只差跪下来求三姐进屋。三姐咬着牙死不依,有人给她披上棉袄,也被她扯下来扔在地上。临了,众人推来推去,选了几位代表把三姐连抱带扛地送回去。三姐已冻成了冰棍一根,脸白得像张纸,嘴唇也没了血色,只有那敞开的衣领间的一角抹胸,红得像烧起来的火一般。张二胡小时候,常和状元境的顽童,一起到秦淮河边玩水。那些顽童捉住了青蛙,寻根什么管子,便塞在大腿间的小洞里拼命吹气。吹了气,把气鼓鼓的青蛙扔进秦淮河。那青蛙在水里前后脚不住地乱动,光剩下挣扎的份儿,却做不了自己的主。张二胡觉得自己也是个被吹足了气的青蛙,腆着大肚子浮在水上,正徒然地做些身不由己的挣扎。他不知道怎么去做个孝子,也不知道怎么才是个好丈夫。反正他是娘眼里的逆子,老婆眼里的坏男人,她们恨他就跟恨贼似的。“你怎么还不死呢,你爹到你这岁数,早死了!”他娘老这么咒他。老人家求死不成,便打定主意好好活下去气气儿子和媳妇。她再不乐意和儿子媳妇一锅里吃饭。自备了一个白泥小炉子,小锅小炒,三天两头吃肉,弄得张二胡也不明白她哪来的钱。有时兴头来了,也喊儿子一起吃。张二胡人傻心不傻,知道他娘喊他吃肉,三姐特地当着婆婆对他亲热,都是一样的用心。只有三姐的小儿子对张二胡一片真心。这孩子刚刚几个月,远远地看见他便要抱。一抱上手,便乐得嘎嘎笑。张二胡为他取个了名字叫天宝。天宝生来巴掌大的小脸。除了一双大眼睛像三姐,脸上没一样不小。有机会张二胡就拉二胡给他听。二胡悠悠地拉着,小天宝的大眼睛盯在天花板上悠悠地转。二胡拉到忧伤处,小天宝的眉头就皱起来。三姐听了不乐意,直说自己原是当兵的女人,听惯了枪子的,那声音劈劈啪啪并不吓人,倒是这杀不了人的臭二胡,叽嘎叽嘎地像鬼叫,叫着让人瘆得慌。张二胡打算弹琵琶,又想到吹箫,三姐知道了,一顿好话:“求求你太爷,让安静几天行不行?我死了,你再折腾,也来得及。你急什么?”甚至丫头小玉也作弄他。明知道他喜欢天宝,就是作对不让他抱。他赌起气来,想拎着二胡独自一个人到城墙边慢慢拉去,又害怕人围着看,把他当傻子。到后来,终于悟出了一个道理。原来他想要干什么,就注定不能干什么,因此最好的办法,是再也不要想干什么。于是每天和三姐要几个小钱,夫子庙有的是茶馆,天天东喝到西,西喝到东,只拣那人多的地方坐。茶喝多了,也粗粗懂了些茶馆的门道。原来这茶馆日日有三批客。第一批是带着儿孙进早点的老派人,坐一坐就走。第二批光喝茶,听书,聊天。第三批又是吃客,吃茶是假的,吃大富贵和永和园的干丝,吃兰园的蟹壳黄和包顺兴的小笼包饺是真的。张二胡混在第二批茶客里,并不羡慕那帮吃客,只是偶尔想到天宝大了些,会走路了,可以搀着他来吃早点。他不是个会说话的人,茶馆里闲谈高论的资格轮不上。因此便乖乖地听人说书。听得津津有味,回去说给三姐听,却连不成个故事。当年秦淮河一带,有夫子庙三杰,城南三害,状元境三霸的说法。三杰是文的,以风流能博得妓女的喜欢闻名。一个是有钱的大好佬,不到三十岁的年纪,腰缠着老子横死后留下的万贯家财,气势磅礴地寻花问柳。一个是有貌的小白脸,客串时也能哼几句昆腔,因为深得几位有财有势的姨太太的宠爱,和妓女往来时并不愁没有钱花。三杰中的老三,既没钱也没貌,全靠写些艳情的二毛子诗赠送妓女,那些青楼中人难得有这么一位知己,纷纷倒贴着和他结交。城南三害都是武的,专干打架钳毛的勾当。其中东关头老五,横行了八年,终因打死人吃了官司。长干桥蔡包子揍了一世人,临了却被人敲断了腿。只有信府河的王呆子改邪归正,足足地捞了一笔钱,开了铺子做起老板来。相形之下,状元境三霸没有人家的名声,而且不文不武。三杰和三害的尊号是别人叫出来的,三霸的头衔则是自建的。这夫子庙周围,最多做小生意的人。做小生意的,难免要为几个小钱斤斤计较,一斤斤计较,人便抱不成了团,有了事也没人照应。夫子庙附近多赶马车的。南京有马车,还是清朝末年。民国初年大为风行。当年坐马车的也有三等。一是显赫的军官,前有马队开道,车门旁站着荷枪的亲兵。二是名门的阔少,他们坐的专车又叫享斯美,常常自己操缰,轻蹄得得,斜照一鞭,带着美人游玄武湖和东郊风景区。三是肯花钱的人,这类人最多。无论是跑单帮的商贩,还是会情人的姨太太,或者上衙门应卯的官吏,谁出钱谁坐车。平常人家死了人出殡,婚嫁迎娶的,也坐这车。坐三等车的人最多,赶三等车的人也最多。赶三等车的马夫和做小生意的不同,这些人都是一个妈养的,最讲究心齐。平时里不出车,聚在一起则说《水浒》,说《七侠五义》,骂起人来一呼百应,打架一齐挥拳头。因此做小生意的被人欺,赶马车的欺负人,一时成了秦淮河一带的风气。状元境三霸并不都住在状元境。状元境西头有爿马车行,三霸是三个赶三等车的马夫。姐整日闲在家里,百无聊赖。天宝逐渐大了,也不盯她。她是个急性子,想跟着张二胡一块上茶馆,既耐不下心来一杯一杯地喝茶,又嫌说书的卖关子,废话多而太慢,更觉得茶馆里都是些最没劲的男人。夫子庙地方不小,但是状元境紧挨着它,用不了多久,玩的地方玩遍,吃的地方吃遍,害得三姐仿佛笼子里的鸟,腿上绑了线的蚱蜢,白有了一身劲,却折腾不起来。闲时站在大门口,嘴里吃着零嘴,懒懒地看着来往行人。因见常常有马车往西头去,她总以为那里住着个什么了不起的人家,一天心不在焉地散步出去,发现只是个马车行,不免一股说不出的滋味。那天正好没什么生意。车行里几个马夫正围着掷骰子赌博。有两个不好赌的坐在车行门口,眼睛都盯在来往的女人身上,嘴里不住地评头论足。其中一个远远地见三姐来,便说:“你看,就这女的,每次赶车从她家走过,都跟我眉来眼去,我只要稍稍下点功夫,你信不信?”另一个把眼睛一眯,说:“我当是谁,就她?老三,你也是的,不住在状元境里不知道,你不知道这婆子有多凶,有多恶。”老三说:“真是外行话,女人越凶,越恶,越有那种劲。”说着,见三姐走近了,搭讪说:“这位太太,坐马车去会什么人?”三姐白了他一眼,立定在车行门口,踮起脚来往里看。两个男的也不由自主地把眼睛往里一扫,旋即收回来,钉子一般地盯在三姐挺起的胸脯上。老三又说:“你不要看了,这儿就数我的马最好,包你满意,”明知三姐不要车,故意缠着她“像你这样的坐车,价钱好说,保证你不会吃亏。你真坐,我白干也行。”另一个则旁敲侧击:“这话怎么讲,白干,你赶车的肯,人家坐车的肯不肯呢?”三姐由他们说去,自顾自往车行里走,见那帮人人赌得十分认真,兴致勃勃地站在一旁看。老三也跟了进来,一双眼睛滴溜滴溜地在三姐身上转,想方设法找话说。他是车行里有名的花花太岁,见了三姐这样漂亮的女人,血管里的血流得比平时快三倍,骨头比平时轻三分,大声嚷道:“让个位,给我们这位太太让个地方。裘皮,你过来。听见没有?”裘皮正当赢钱,抬起头来,翻了三姐一眼,连忙低头去找骰子。三姐见了,微微地笑,又到另一个人身后去看。她不知道这个人就是状元境里的老大。状元境的三霸是扳手腕扳出来的。城南多少爿马车行,就数状元境这家的马夫最强悍,最能打架。难得的是这些英雄从来不内证,因此只能靠扳手腕来决胜负。状元境的老大号称方圆十里无敌手,而且赌运向来很好。谁想到今天坐南向北,总是小赢大输,身上的钱不够赌,借的钱也输光。悻悻地站起来,见三姐立在身后,禁不住光火:“我说见他妈的大头鬼,原来后面有这么一个母的,能不晦气?”说着,外边有人叫车,送客去下关,老大抄起马鞭,骂骂咧咧地走出去,直说今天倒霉,车还未出,倒把车钱先输了。大家都注意到了三姐,一边继续赌,一边拿眼睛噬她。三姐依旧兴致勃勃地看。老三依旧一旁做不完的轻骨头相。临了,老三说:“光是看有什么劲,你没钱,老子借给你上台子。喂,你想不想玩?”三姐又白了他一眼,见那帮人都看她,上前抢过两粒骰子,说:“玩就玩,我来做庄。你们下赌注好了。”众人说,不是玩的事,你倒是有钱没钱。三姐眼睛一亮,说:“有。”众人又叫她拿出来,三姐便说身上没带,众人说:“那不行,那不行,说不是玩的事,你还是当玩的事。”老三说:“你们怎么这么不上路子,撑死了一块大洋来去,这漂漂亮亮的大美人,当真会少你们一个子儿。”众人还是摇头。三姐把骰子换了个手,把手腕抵在腰眼里,用劲抹下一只玉镯子,桌上轻轻一放,问这算不算钱。众人见了好笑。偏偏两个骰子都在三姐手上。裘皮说:“好,来就来,不过哪有一上来就做庄的道理,再一个,你这手镯值多少钱?”三姐也不睬他,抱着两个手摇骰子,催众人赶快下注。众人刚下好注,三姐说:“看好了,来个好的。”裘皮忙不迭地叫“哪有庄家先掷的道理?”伸手去按三姐的手,三姐手一挥,嘴上说“先后还不是一个道理,”已把骰子掷出去,刚上手就是一副天牌。老三看了叫好,说这牌掷得简直比人还漂亮,一边帮着三姐催众人掷骰子“什么先掷后掷,还不是一回事,你们几个男的,难道想赚人家一个女的不成?快掷了算!”裘皮正色道:“规矩就是规矩,哪能随便改。就是掷了杂七杂八,也不算。”三姐一副看不入眼的样子,卷了卷袖子说“不算就不算,没见过这么不爽快的人,快请吧,别叫我说出不好听的来。”众人掷了骰子,三姐伸出两根水葱似的手指,把骰子捡在手掌上,又捂上,慢悠悠地光晃。老三只是个看客,三姐晃得越长,越觉得有趣。几个下了赌注的,急于要知道结局,歪着头,仰着脖子,又不得不做出不在乎的样子。三姐晃了一会,笑着对众人看看,把个小拇指跷得多高的,拎起一只骰子掷出去,再掷另一只,恰巧又是两个六。裘皮大叫:“真邪了门,又是天牌!”带头把面前的铜子推出去。三姐兴冲冲要连着做庄,众人不依。三姐说:“既是赢了,凭什么不让我连庄,以为我不懂门道,是不是?”众人没法,只好让她继续做庄。来来去去,三姐面前竟然堆起一小堆碎钱。看看天色近晚,便站起来,把那手镯拿过来套在手腕上,又在钱堆上抓了一大把,笑道:“这钱,老娘拿去买瓜子吃。这钱,你们给我留着,赶明儿再来赌,就是本钱。”说着,一阵笑声,人已经出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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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二胡知道三姐有了赌瘾,三姐的赌运已经今非昔比。明知道说了没有用,明知道说了要挨骂,张二胡忍不住还是说了几句,劝三姐往后不要去赌。三姐说:“我正输了钱,满心的不痛快,你少来惹我。赌,怎么了?三姐我高兴?赢了,我买瓜子吃,输了,也不要你掏腰包。赢啊输的都是我的钱,干你什么事?”张二胡低首下心地听着,刚想插嘴,三姐眼白对着他,说:“干吗非来惹我,是不是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