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状元境(4/10)

天不倒,也不管。这天晚上三姐起来用马子,睡意朦胧中,湿了一屁股。于是把张二胡打醒,拿他问罪。张二胡怕深更半夜的邻居被吵醒,硬着头皮起来倒马子。状元境里男人倒马子,从有马子以来,张二胡是第一个。既然已经开了头,三姐又嫌他夜里黑灯瞎火的,倒得不干净,逼着白天去倒。张二胡满肚子的不乐意,说不出一个不是。他娘觉得儿子坍了祖宗的台,丢了天下男人的面子,东家到西家地数落媳妇。当着众人恨起来连儿子一起辱骂,有时又可怜儿子:“你们可都是见着他长大的,好好的一个人,这倒好,撞上了这白骨精,撞上这么个吃人不吐骨的妖精,我那儿子,还有救?可怜一桶水都快拎不动了!我孤儿寡母,落了这么个下场。”总算让张二胡找到了个小丫头。长得粗手粗脚的,像是能做事的样子,价钱也不贵。兴冲冲地带回来献宝似的给三姐看,迎头一盆冷水。“我就不信,当真找不到一个平头正脸的人?”三姐满脸的厌恶,直说这丫头让她看了倒胃口。大夏天的,又是大姑娘一个,脖子上的污垢都打了皱。又嫌她眼睛太小,嘴巴太大。张二胡无端地有了做错事的感觉,马不停蹄地再去找,知道三姐的脾气疙瘩,也不敢马虎。挑来拣去,连三姐自己最后也六神无主。好歹留了个人下来,太太平平地过了几天,三姐半夜里又把张二胡打醒,审贼似的问道:“我一时也大了意,你倒是安的什么心?告诉你,这丫头是我出的钱。你小心一点才是。我不饶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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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三个多月,三姐的肚子,像座小山似的挺了起来。四个多月,还在屋前屋后,悠悠来去地走走。五个月了,便生下了一个又白又胖的儿子。状元境的男女老少,都把嘴放在袖子里笑。张二胡娘寻死觅活,哭祖宗,骂祖宗,天天跳脚。张二胡的日子最不好过。不敢上街,在家又受不住他娘追着问,追着骂。见三姐流了那么多血,总以为她要死了,偷偷地伤心了好几次。等到血止住了,三姐又喊奶子涨得疼。加上那新生儿得天独厚的一个大嗓门,只要醒,就是哭,闹得不肯安歇。张二胡吃得少,睡得少,把个身子也弄虚了。坐着心跳,站起来眼黑,倒好像是他在坐月子。晚上呢,醒着时嫌冷,睡着了便冒汗,要么睡了不肯醒,要么醒了不肯睡。到三姐快坐完月子,张二胡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直了,腿慢了,整天精神恍惚。于是想到了久已不拉的二胡。一个人坐在小院里,对着屋檐上的残雪,叽叽嘎嘎地慢慢拉。夜深霜重,脚趾冻得发麻,发木,不由得还想拉。到白天,邻居过来问罪,娘骂他发疯,三姐又嫌他吵醒孩子。张二胡不敢再拉,一个人坐着呆呆地想心事。想起前一天晚上见到的月亮,仿佛格外小,仿佛格外冷。又想起那月亮周围一片云都没有,好没意思。三姐在房里孵了一个月,差一点憋死。三天两头地叫婆婆堵在门口骂,只当听不见。看着张二胡成天愁眉苦脸,说不出的窝囊样,满肚子的不高兴都算在他身上。这天张二胡给小孩换尿布,手脚重了些,三姐就咬定了他是存心暗算,亲爹亲娘地脏骂,又一头撞在他怀里,让他打。张二胡不肯打,三姐便扇了他一记耳光。他娘正在茶炉子上做生意,听着后头闹得不可开交,三姐尖声怪气地在嚎,一口一个哭腔的“你打,你打”总以为儿子成了人,成了男人,急步赶去,又听见啪的一声,心头不禁为之一亮。没想到捂着半爿脸的,是她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见她进去了,慌忙把手挂下来,一张又白又黄的脸上,几条红指印好像是刚画上去一样。他娘看了心疼,只觉得这耳光是扇在自己脸上,冲过去,两手揪住了三姐的头发,嘴里对儿子叫道:“这样的婊子,你还不打?”手上使劲地推,拉“今天我和你拼了,小婊子,你打死我好了。该了这么个儿子,又有这么个媳妇,活着什么意思?”三姐反过来也是一把头发抬起脚来便踢。这一踢,提醒了对手,于是大家都把一只脚悬在空中,有一脚无一脚地瞎踢。急得张二胡直到旁边哀求着别打,又不敢上去拉。到临了,才想到叫丫头小玉来劝。这小玉水灵灵的一个人,人小,心眼不小。早站在旁边看热闹,张二胡既然叫了,只好上去劝架。她心里只有太太,嘴上喊太太别打了,却捉住了张二胡娘的一只手不肯丢。三姐得了空,便在对方的老脸上抓一把,大胜而退。张二胡娘英勇了一世,头一次真吃了亏。两腿一软跌坐在地上,放声就哭,呼天抢地地喊“救命”街坊邻居听了,心里头尽管不相信,又不能不慌慌忙忙地赶了来。三姐往床上一歪,打横一个斜坐,撩起了衣服,大模大样就给小孩喂奶。那小孩也是个奇迹。平时里怎么哄也哭,今日里打啊闹啊差点翻了天,却是金口不开。街坊邻居来了,刚进屋,从未见过三姐的阵势,是男的都吓得忙不迭地退出去,想走,又舍不得走,一个个便站在小院里听话。张二胡娘拉着众人评理,说着说着光火了,跳起脚来又是一顿脏骂。骂了一大堆不入耳的话。众女人听了发腻,都上来劝,说媳妇既然不开口,也是个有畏惧的人,况且又是刚坐着月子,还是见好就收。老人家哪是个得理肯饶人的人,嘟嘟囔囔地一味没完,戳着众女人的鼻子问道:“我孤儿寡母的,清清白白地过了一世,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如今却是这样的报应,这清白还有个屁用?”那边三姐冷笑一声,说:“我听着了这清白两字,就来气。你是清了,你是白了,也不掀开马子盖照照。要不,你把那东西亮出来,上街看看,有哪个要?”屋里的女人们听了,忍不住地笑,屋外的男人听了也笑。张二胡娘一时也想不起旗鼓相当的话来驳她,只是不服气地说:“神气什么,你也要老的,别指望状元境里,就你一个大美人。哪个都有年纪轻的时候,我像你这年纪,一样也可以出风头?”三姐说:“那活该,你现在老了,后悔也没用。”大家见老的根本不是小的对手,推着拉着,把张二胡娘劝走。老太太临出门,见儿子苦脸巴巴地也来送,账都算在他身上,扬手便是一记耳光。说怪来怪去,都是这儿子不争气。张二胡娘回到自己房里,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又嚎嚎啕啕哭了一场。街坊邻居大都走了,只有几个送她回房的,因为她哭得没完,全心全意地想走,又不好走。等她哭累了,刚想换个方式,和人家说道理,剩下的人慌忙告辞。她也知道留不住人,嘴上还敷衍着别人走好,换了口气,呼天抢地地再哭。那最后的几个人已经到了大门回,只当不听见,故意相互间大声说话,径直走了。张二胡娘一个人哭得极无趣,不一会声音小了,出来到茶炉子上端了盆热水,痛痛快快洗了把脸。热手巾一捂,脸上叫三姐抓破的地方隐隐地痛,回房间照镜子,发现不止一个破处,也不知那骚货是怎么抓的。越想越不甘心,咬牙切齿地生了一会气,侧耳去听儿子房里的动静,要么死人似的一声不吭,要么是那三姐的狼声高语,不是骂丫头,便是骂汉子。于是不由得自己对自己说:“我孤儿寡母的,苦了一生,到了这份上,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想自己好不容易拖大了儿子,儿子不但不养她,半点点的孝也说不上,又是一味地怕老婆。她现在好在还能管自己一口饭吃,日后真老了瘫了,还不活活地饿死。有着日后饿死,倒不如现在死了干净。既然动到了这脑筋,张二胡娘便在心里做种种死的打算。她年轻时曾见过状元境里有个人吃砒霜,痛得在街面上打滚,不死不活的好半天,临了虽然死了,那滋味现在想起来也不好受。自己如今是叫媳妇逼死的,逼死已经够惨了,没必要受这个罪。秦淮河上又没个盖子,干吗不痛痛快快跳下去。转念一想,又不对。既然存心和儿子媳妇过不去,死了就不能让他们太平。既然秦淮河上当真没盖子,万一都说她是失足跌下去的怎么办。倒不如寻根绳子,就堵着儿子媳妇的房间吊死拉倒。于是脑子里又在想自己死以后的结局,或者有人揪着儿子媳妇去见官,或者媳妇也畏罪吞了砒霜,痛得地上乱滚,嘴角流血,裤裆里淌尿,满街的人围着看。如此这般地想着,心里倒也痛快。第二天,老太太换上了新年里才穿的青竹布罩褂,上街买了双新鞋,在老正兴要了碗“过桥”的鳝丝面,慢慢地吃了,又特地从状元境西头回家,挨家挨户地告别。口口声声地说自己老了,不敢妨碍儿子媳妇。众人听了害怕,都异口同声地劝老太太宽宽心。越劝,她越有劲,索性回到自己房里,叫着早八辈子就死了的男人名字,一口一个“我来了,我来了”叫得人毛骨悚然。张二胡听着心慌,求三姐给娘赔个不是。三姐放下脸就骂:“我最见不得这副没骨头的样子。你也算是个男的,我倒要问问你,你妈究竟是死了没有?”张二胡说:“何必呢,你给她个面子,她也就不死了,到底是我妈!”三姐说:“你妈怎么了?我也没多少钱,她要死,一口薄皮棺材还买得起,不会把她扔了喂狗的。你若是个孝子,尽管跟着死,我不拦你。”张二胡苦着个脸,只会说:“何必呢,何必呢!”“什么何必的,”三姐说“我就是这歪理,你不敢死,就乖乖地活着。既然是属乌龟的,就给我把头缩起来,要不然,你时不时地伸一伸,叫我看着恶心。小玉,给我把马子收回来,怎么次次都要人提醒。”张二胡看见三姐坐在马子上,连忙也坐在床沿上,说:“我知道你的心也不坏,就算吃点亏,又怎么样?”三姐说:“少跟我来这套,我这人的心,没什么好的。你往那坐,弄醒了孩子我跟你没完。你起来,起来!”张二胡只好站着,三姐又说:“老实说,我也没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好好想想,我吃了你的没有?穿了你的没有?你再想想,小玉的钱是谁出的?这一阵你吃的这些好货,又是谁的钱买的?我也不说,你只是该想想,别占着了便宜还当吃亏。喂,不要傻站着,给我拿张草纸。”这天晚上,三姐头一次允许张二胡睡在她的脚跟,把只冰冷的脚塞在他怀里焐着。张二胡的胸口老是热不了,一颗心七上八下地乱跳,总觉着就要出什么事。三姐是个倒头就睡的人,睡着了就打呼噜。他过去一直以为只有男人才打呼,只有老头子才打呼,自从有了三姐,才知道漂漂亮亮的女人也有呼噜。到了半夜,迷迷糊糊中,他也记不清自己是不是睡着,仿佛听到什么声音,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外面静得只有风声。又听了一会,听见几声凄厉的猫叫,因想起白天时西北风吹得极紧,天阴沉沉的堆着多厚的云,再看天窗上,白得似乎下了雪。不由得心烦意乱,昏头昏脑做起梦来,他梦见雪把树压弯了,他娘穿着那件新年才舍得穿的青竹布棉袄罩褂,在雪地上茫然走着,脚印深一个浅一个的,齐齐整整地一直往前。忽然间他娘的形象变成了三姐,青竹布褂变做了大红披风,也是不回头地往前走。张二胡清醒过来,身上湿漉漉一层虚汗。他娘那边已经起床,传来那扇老掉牙的门的叽嘎声。也不知他娘推出推进正在干什么。一盆水“啪”的一声泼在小院里,他娘的干咳声,轻得听不见的脚步声,风声,还有三姐的鼾声,都和夜融化在一起。他朦朦胧胧想睡,又朦朦胧胧地睡不着。三姐翻了个身,依然打呼。这时听到门口窸窸索索地响,响了一阵,又“嘭”的一声,有什么东西撞在门上,心里正奇怪着,连忙爬下床,一拉门,见娘正悬挂在梁上,被唬得退回去大叫三姐:“娘,娘,我娘死了!”又冲出去,抱着娘的两条腿,拼命地往上送,嘴里“娘啊娘啊”地喊个不停。三姐跳下床来,黑灯瞎火地摸了把剪刀,就来剪绳子,刚出门,又被倒在地上的凳子绊了个跟头,一把剪刀跌出去多远,摸了好一会才拿到。张二胡哭天喊地,那声音十里八里也听得见。小孩吵醒了,也大着嗓门一声叫。街坊邻居听了,想果然出了事,慌慌忙忙套点衣服,陆陆续续地赶来,见门大敞四开着,忙登堂入室,又看见张二胡和三姐已把人解了下来,直挺挺地放在地上,张二胡在一边哭个不停。来人中有个年纪长一点的,便喝道:“怎么把人放在地上!”张二胡和三姐听了,忙往自己床上搬。长者又说:“还不快把绳子解了!”一句话提醒了张二胡,手忙脚乱地去解那套在脖子上的圈圈。三姐因为小孩哭着吵,更忌着和死人放在一道,恶声恶气地叫小玉把儿子抱走,又嫌男人手笨,上前一把把他推开,三下两下地便把绳子解了扔了。看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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