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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铺(4/10)

太匆忙,心里一肚子不痛快。季云主意一定,立即派仆人去姬家通知。姬小姐接到通知莫名其妙,先派了人来问为什么要提前走,紧接着又亲自赶到关家。她是未过门的媳妇,虽然在南京念大学并且算是新派,进了关家也不敢吵不敢闹。倒是季云先声夺人,口口声声说自己要先走,她若不想提前的话,随她以后什么时间去南京。姬小姐不知道季云内心藏着秘密,只觉得他的变卦似乎不讲理。既然是三人结伴回枞阳,当然也应该是三人一同去南京。碍着关家长辈的面子,姬小姐忍了又忍,做出服从的样子,悻悻地回家收拾行李,在自家家里大发小姐脾气。姬小姐在枞阳老家只有一位继母,哥哥已成家立业,继母和嫂子为了南山先生一向最宠姬小姐,也不敢惹她。天说黑就黑,尽管月亮很快就升上来。江面上风大,小火轮的噪声也大,三人便到姬小姐舱里说话。姬小姐的舱是特制拖船中最宽敞的地方。当年有一位很大的京官在这舱房里住过,因此,关氏家族有许多年坐这船时,轻易都不住这间舱房。民国以后,关氏子孙也顾不上什么祖训,谁有钱谁有权势,谁就敢住。季云在关氏家族中,属于长房嫡系,创办益生轮船公司的五叔是季云父亲的二弟。五叔是大排行,季云实际上只有一个嫡亲叔叔。“当年的京官,就在这舱里,说明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姬小姐坐在那张烟榻一般的床上“我住这又怎么了,你五叔的意思,倒好像是给了我多大的面子。”

“珠儿,这你就不知道了。那京官住这舱时,自然算不了什么,关键是后来的官做大了,你知道他是谁?”姬小姐没兴趣猜。士新连续报了几个名人,季云不断摇头。猜了半天谜,终于让士新猜到了。士新说:“那是了不起,这家伙后来做过两江总督。”姬小姐说:“两江总督有什么稀奇。有一次,一个什么王爷的,来求我爸爸写字,人长得就跟猴子似的,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士新说:“你看你看,姬小姐这口气,什么两江总督,什么王爷,都不放在眼里。”“本来就没什么了不起嘛。”三个人有说有笑,时间不知不觉在流逝。忽然间船速似乎减缓了,小火轮的噪声反而增大。“怎么回事?”季云看了看黑洞洞的舱外,朝舱门口走去,出了舱,发现船离岸极近,不远处是个码头,亮着几盏灯。“这是怎么回事,船好像要停,”他将头再一次探进舱门,说“干吗在这停?”士新和姬小姐更觉得奇怪。“我去问问怎么回事,”季云嘀咕了一句,脸上的表情显而易见地不高兴和焦急。士新和姬小姐也跟着走出舱门,上了甲板。季云立在船头上大叫。船队正在靠岸,小火轮的噪声震耳欲聋。震耳欲聋的机器声戛然而止,季云的大叫孤立无援,江面上有风,有月亮留下的痕迹。季云忍不住又一次大叫。船队停稳了,有几条黑影子往岸上跳,匆匆弯下腰系缆绳,叽叽咕咕说着什么。一条黑影子在季云的叫喊声中慢慢吞吞走过来。“喂,怎么了,干吗停船?”黑影子跳上季云他们的那条拖船,一边回答季云的询问,一边把缆绳往岸上扔,然后纵身跳上岸,把缆绳系牢。“云少爷,不要发火,不要发火。”黑影子说了几句,见季云勃然大怒,连忙讨饶。“阿三,你们搞什么名堂,说好只是在芜湖停一下。这倒好,刚开了这一会船,船就停了,而且要过夜,简直岂有此理。”“云少爷不发火,不发火。”

“我发火,我发火,这是你们逼的。”又过来几个黑影子。七嘴八舌说不停。“云少爷,如今这兵荒马乱的年头,前面的那条水路,深更半夜的,实在不敢走。这满船的货,又是少爷又是小姐的,万一遇上强盗,小的们担当不起。”“这条路就算是白天走,都不敢说保险。”

“小的们性命算不了什么,毕竟也是有老有小。请云少爷体谅体谅我们吧。”七嘴八舌搅得季云心乱,叹气说:“我也不是要逼你们,实在是有急事。早知如此,那又何必在这过夜呢,索性在枞阳多好。”岸上的黑影子听出季云的话有了商量余地,众口同声地说江上强盗如何厉害。益生轮船公司不止一次和强盗遭遇过。黑影子中有一位曾在强盗窝里押过三天,说起强盗的所作所为,有声有色,吓得姬小姐心惊肉跳。“季云,何苦那么急呢,耽误就耽误是了,早一天迟一天不是一回事么。”加急电报是瞒着姬小姐的,她觉得季云的着急有些过分。季云恨得直摇头,事到如今,知道再坚持也没用。阿三再次跳上拖船,将跳板放好,等拖船上的三个人各自回舱里取了些东西,扶他们上岸进客店过夜。那是家又脏又小的客店,紧靠着江边,居然灯火通明。阿三将三位带进去。按捺不住一股得意劲,高声招呼。跑堂的屁颠颠地出来,笑容可掬地便往房间里迎。过道里站着两位花枝招展的女人,眼睛直溜溜看季云和士新,又不服气地上下打量姬小姐。姬小姐叫她们看得有些恼火,狠狠白了一眼,头一昂,率先进了房间。房间里的布置实在简陋,门口放着个木制脸盆架,脸盆架上的黄铜脸盆东凸一块西凹一块。床是一张竹榻,手按上去便叽叽嘎嘎地唱歌。姬小姐一脸的不满意不高兴,猛回头,看见季云和士新站门口往过道上张望,一边望,季云一边冲士新不怀好意地笑。士新有些走神,以致姬小姐走到他面前都没察觉“有什么好看的?”士新的神依然不曾回来,喃喃地说:“这两个是妓女,这两个是妓女。”季云大笑,说:“轻一点,轻一点,当心给人家听到。”姬小姐冷笑了一下,只当什么也没听见,正色说:“这怎么住,脏死了,我想那竹榻一定有臭虫。”跑堂的发急了,一跺脚:“这位小姐说的,本店的卫生,本店的卫生,”卫生这词在当时还是个新字眼,跑堂的想只要能用上这词,准保吓三位客人一跳“臭虫是没有的,不信,三位住几天就知道了。小姐的这间,专住女客,一定卫生,一定卫生。”姬小姐执意不肯在客店住。跑堂的耍了半天嘴皮,发急说:“两位先生也是的,若你们做主住下了,小姐还能不乖乖地听你们的话。这世道也是,不过念了几天洋书,男子汉大丈夫的,让个小姐捏在手心上,要方就方,要圆就圆。”眼看着生意做不成,跑堂的索性放下脸来。士新不服气地要吵架,季云拉住说:“算了,也不早了,和他斗什么气。”转身问阿三附近还有没有其他的客店。阿三哭丧着脸摇头,跑堂的在一旁冷笑做表情,那意思是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得意。两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翩翩过来,和姬小姐互相敌意地对望,然后赤裸裸地和跑堂的打情骂俏说下流话。那话实在脏得不入耳,好像故意要让听的人难堪,季云听不下去,有些不耐烦地要姬小姐拿主意。

3

那天晚上最后定下来还是回船上住。船上的条件并不比客店差。三个人经过一番折腾,瞌睡也吓跑了,回到船上,又尽情说笑一气。季云心里放不下那封加急电报,照样说,照样笑,等到真正躺下来睡觉,翻来覆去,叹不完的气。士新知道他是在惦记苏菲亚,怕隔壁的姬小姐听见,轻声说:“季云,都说了多少遍,事到如今,你急也没用。”季云说:“我倒不是急,只是觉得老天爷故意要和我作对。苏菲亚一定是什么急事,要不然,也用不着拍什么加急电报。”士新说:“女人的事,难说。”季云听了,笑出声,士新问他干吗笑。季云依然轻声说:“你怎么知道女人的事难说?”士新不做声,季云又说:“你跟女人打过什么交道?”在士新面前,季云一向以情场老手自居,士新知道他和许多女人睡过觉。士新一直怀疑季云和苏菲亚的关系并不像他自称的那么纯洁。这一夜,士新也没睡好,刚合眼,脑子里便出现客店里见过的两位卖笑女子,肆无忌惮地笑着不肯离去。他的确没什么和女人打交道的经历,所积累的经验,不过是知道新派恋爱小说中的一些细节。除了自己的妹妹,姬小姐是他生活中接触最多的青年女子。他静静地躺在那儿,也许是因为姬小姐就睡在隔壁的缘故,他情不自禁地拿姬小姐和自己妹妹比较,和苏菲亚比,和客店里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比,隐隐约约,他又回到雷鸣一当年被刺的现场,一切都因为模糊反而变得逐渐清晰,姬小姐像一棵被锯断的树,被锯断的树重重砸在他怀里,重重的,不让人喘气,柔软的抽筋的手紧紧箍着他的腰,他乘机搂她,他乘机,姬小姐耳朵上软软的金黄色的寒毛一根根都竖在那,竖在那,有节奏地跳动着。士新显然是睡着了,迷迷糊糊的,带着点羞愧。季云低声把他叫醒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士新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梦中的情景依然恍惚。季云说:“士新,我当你没睡着呢,你人老动,老动。”季云又说:“我在想,到了芜湖,索性坐汽车回南京怎么样。这样可以快一点。要不然,我一个人先坐汽车走。老这么瞒着珠儿也不是事,我想,干脆告诉她算了。”“告诉她了,还不又要吵,”士新因为是压低了嗓子说的,仿佛一口痰堵在喉咙口,沙沙的,声音有些变“太平一点算了,别折腾,季云,听我一句,别折腾了。”

呵欠接二连三地打,黑暗中季云尽管看不真切,有些过意不去,抱歉说:“你睡吧,睡吧,不早了。”天亮了,士新和季云睡得正香,姬小姐在舱门口叫他们出去看日出。季云赖在被窝里不肯出去,士新禁不住姬小姐一再叫唤,穿了衣服,匆匆用毛巾揉了揉眼角,和姬小姐一起走上甲板。江面上雾大风大,东方已经红成一片,鸭蛋黄一般的旭日露出了半张脸,大半张脸,腾地一跳,圆圆的太阳悬在茫茫的江面上,犹如一幅凝聚的画。姬小姐脸被映红了,人冷得缩紧了脖子。士新问姬小姐是不是有些冷,姬小姐笑而不答,头昂了昂,又继续缩在那。士新说:“我给你取衣服去。”姬小姐不让他去,说日出看一会就行了。到处都有风,士新找不到一处可以避风的场所。姬小姐说:“你别烦神了,走,我们去把季云赶起来,这懒鬼。”太阳越升越高,季云爬起来,最关心的就是船为什么还不开。走上甲板,大声唤阿三过来问话。阿三垂头丧气地回答,说开小火轮的还没回来。季云忍不住又大怒,问开小火轮的哪儿去了。阿三认倒霉地劝季云不要发火,跳上岸,向昨日去过的那家客店走去,不一会,把人带了出来,慢吞吞地往这边走。那开小火轮的依依不舍回头,阿三不住地拉他催他。季云和士新几乎同时想起了客店里那两位花枝招展的卖笑女子,两人又好气又好笑地对望望,会心一笑,摇摇头。船又开了,开出不久,便碰到新的麻烦。一艘武装的大木船横在江中,鸣枪,要他们把船停下来。大家只当是大白天遇到了土匪,一阵恐慌。船驶近了,才知道是碰到了大兵。大兵不由分说,命令船跟他们走,很快便停在江面的一简易码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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