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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铺(5/10)

我又不急着回南京的。跟你说,汽车太颠,这一路,我吃不消。你和季云一起坐车就是了,我有黄小姐陪着,好得很。”黄小姐是随着大兵一起搭船的,说是一位副师长的千金,其实谁都看得出她是那位副官的情人。上了船,黄小姐就住在姬小姐的舱里,两人敌对不多久,很快成了朋友。黄小姐在南京的一家机关里做事。季云说:“珠儿,你何苦跟我作对呢,你听我说,我所以瞒——”“我干吗要和你作对,才没有那份闲心呢。”姬小姐懒得再看季云一眼,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地笑“黄小姐,跟你说,我最怕坐汽车了,真的。”黄小姐打扮得也颇时髦,算不上绝色的漂亮,她因为知道了姬小姐在大学里是学家政的,羡慕得不得了,接着姬小姐的话说:“唉呀,关先生,你有事,你先走好了,就两天,这么舍不得姬小姐呀!”姬小姐笑着不让黄小姐往下说。季云更加愁眉苦脸,明知道姬小姐有心作梗,叹气说:“那算了,还是一起坐船吧。管他几时到。”

“姬小姐,何必让季云为难呢,还是一起坐汽车好。”士新仍然是劝。季云早不耐烦,对士新说:“算,算,她就是那脾气,越劝越来劲。”姬小姐白了季云一眼,也不接他的碴儿,自顾自地和黄小姐说笑。说笑了几句,正色说:“季云,你真的坐车去,表姐既然是加急电报,就一定有事。本来坐船是没办法,现在有了车你不坐,说不过去。”季云说:“要走,和你一起走。”“你看,到底是谁来劲,你当真像黄小姐说的那样,连和我分开两天都舍不得呀!”“那——”“那什么?”季云抱着一线希望,说:“那让士新留下,我一人坐车去。到时候,到时候我去码头接你们,怎么样?”士新连忙看姬小姐一眼,注意她的表情。姬小姐脸一沉说:“有黄小姐陪,就足够了,士新还是陪着你吧。季云,大男人一个,你今天怎么黏糊糊的?”季云说:“我哪用得到士新陪?”“是呀,你也用不到他陪。随你们的便。哎,黄小姐,你刚刚说什么了?”姬小姐拉着黄小姐大声说话,兴致勃勃的样子,好像有许多话要说,一边说,一边笑。黄小姐本来也是位疯疯癫癫的女人“咯咯咯”笑个不停。季云最后一个人坐汽车走了。没人知道多少年以后,季云回首往事,会不会后悔自己的错误选择。因果关系往往也是桩让人尴尬的事情。事实是,季云最后做了这么个选择。他做了选择,并且不可回避地接受选择的后果。一切因此发生变化,在后来一大串意想不到的结局出现之前,季云在去南京路上就碰到不少麻烦。车开出不久是抛锚,修好了车,又碰上了军阀之间的一场小混战。车近南京,战争的气息越强。广东政府已经开始着手北伐,奉直两系化干戈为玉帛,握手言欢,会师北京,一场大战即将爆发。南京虽然仍由北洋势力控制,直皖奉明争暗斗,随时随地有倒戈的事情发生。季云所搭坐的军车,一路不停被盘查。等到他风尘仆仆赶到,苏菲亚早已不知去向,人去楼空,躲到警察找不到的地方。

旱路不称心,水路同样不是一帆风顺。原计划在芜湖只等两小时的船,两天以后,才慢慢吞吞地重新上路。副官送走了季云,便接到了司令部的电报,说是目前形势复杂,军用物资的运送必须慎重,以防落入叛乱分子手中。副官是处理这类事的高手,明白司令部电报的本意,是想自己扣下待用。这一带的部队目前都归孙传芳管辖,安徽的大军对孙传芳只是口服心不服。副官于是胡编了个借口,说前面江面上发生了军事冲突,航路不通。那黄小姐在芜湖念的中学,既然船不开了,一定要拉姬小姐旧地重游。副官也不管士新愿意不愿意,叫了几部黄包车游览芜湖城。芜湖城里并没有什么可看,转了半天,找了家小酒馆吃饭。晚上依然回船上住,黄小姐说是去看一位朋友,由副官亲自陪同,说好了去去就回,结果却是第二天太阳已爬上去很高,才疲倦不堪回到船上。回船上,话里有话地问姬小姐:“昨天晚上,这船上就你和方先生,你们干什么了?”“干什么?”姬小姐因为她一夜没回,对她的行为已作了种种猜想“我们等了你一夜,还问我们干什么呢?”“等了我一夜,这么说,你们没睡觉呀?”“当然睡了。”“睡了?”姬小姐突然明白黄小姐语调中的含义,脸不由红了,说:“我一个人躺在那,睡都睡不着。”“干吗睡不着呀?”“等你嘛。”“等我,哼!”黄小姐从口袋里摸出几块糖,扔了一块给姬小姐,自己剥了一块,慢吞吞地往嘴里塞,塞到一半,伸出舌尖添了添“方先生就那么老实?”姬小姐原打算和黄小姐开玩笑的,没想到反被她将了一军,真是恶人先告状,一时倒不知说什么好。黄小姐眼角里偷偷打量姬小姐,看不出破绽,鼻子里哼了一声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姬小姐,你当自己是关先生的未婚妻,方先生就不敢碰你了。跟你说,男人没一个好东西。那方先生要是不想你心思才怪呢!”“你别瞎讲。”“算我瞎讲好了。”“那,那唐副官也不是好东西?”黄小姐怔了怔,笑着说:“当然不是好东西了。都一样!”

5

季云乘车而去,士新成了姬小姐的出气筒。很难说士新当时留下来有什么目的,即使是在那第一个晚上,船上只留下他和姬小姐两个人的时候,他也没有过多奢想。船队像一条龙一样静卧,江水哗哗作响。船队的秩序已作了调整,大拖船从最后变成了倒数第二。月色中,士新和姬小姐走上甲板。除了他们这拖船,所有的船上都有持枪的士兵把守。他们在甲板上站了不少时候,不知道黄小姐什么时候回来,又重新回舱。“士新,我就不饶你,你记住就是了,你,你和季云串起来骗我。”这话姬小姐已经说了许多遍,士新越是表现出歉意,姬小姐越是耿耿于怀。“我真傻,真傻,就那么老老实实地让你们,心甘情愿地让你们蒙在鼓里。”“季云也是好意,他不是怕你生气吗?”“生气,我才不生气呢。季云要真是让那,让她迷住了,才好呢。我跟你说,我表姐,表姐才不会把那事当回事呢,你以为她真会喜欢季云?”“季云跟她真的没事,真的,姬小姐,你相信我好不好。”“哼,”这种带冷笑的哼字,士新在船上还得听无数遍,姬小姐悻悻地说“你干吗老帮着他!你既然是向着他,留下来干什么?陪我?哼,我不要你陪,你走好了。”

早在芜湖城里的那家小酒馆,姬小姐就发过类似狠话。当时的情景是,黄小姐一个劲地劝姬小姐喝酒,士新害怕姬小姐会喝醉。“姬小姐真是好福气,走了位未婚夫,一样有个保护人嘛,”黄小姐一边喝酒,一边拿士新开心“方先生,中国的男人,都喜欢一妻一妾,我请问一下方先生,女人若有了两个男人,男人愿意不愿意?”士新不冷不热回了句:“这种问题,恐怕还得请教唐副官。”唐副官说:“这还用问,这还用问。”士新看了看姬小姐脸色。几杯酒下肚,姬小姐的脸红成一朵花,她知道士新在为她担心,反过来安慰他:“士新,你别为我紧张,我能喝着呢!”“季云将你交给我,我得负责任的,不许喝了。真的,别喝了。”姬小姐不想再听见季云这词,赌气又喝了一杯。士新曾经喝醉过一次酒,知道醉了以后的难受,忍不住有些发急。“方先生这么疼你,姬小姐是不能再喝了,要不然,我们变成存心灌姬小姐。”

唐副官向黄小姐使使眼色“方先生这人,真是老好人一个。人生难得几回醉,方先生,给我个面子,我们满上一杯。”姬小姐并不领士新的情,她念念不忘季云正在奔向苏菲亚。士新留下来陪她,越是小心翼翼,越让她想起不愿想的情景,从小酒馆出来,她抓住士新说错的一句话,喋喋不休反反复复发脾气。士新说:“季云走了,我就是留下来给你出气的,你有火,只管发出来,省得憋着难过。”舱外月色朦胧,士新不停地掏出怀表看。他和姬小姐都觉得黄小姐说回来就回来,老是忍不住地往外看。姬小姐突然说:“士新,你应该站在我一边。”“我当然站在你一边了。”“算了吧。”“真的。”

“真的,哼,电报的事,还不是瞒着我!”“瞒着你,还不是为你好。”“为我好,为我好,”姬小姐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是为我好。你看,我现在多好呀,多称心。你为什么老帮着他。难怪他对你这么放心,自己急着去会、去相会了,把我就交给你,他对你倒真是放心,真放心。”“你看看,事到如今,你还是这么耿耿于怀。”

“我当然耿耿于怀。士新,你说,你说我表姐究竟有什么好的?”“这叫我怎么说。”“该怎么说就怎么说。”“这个,这个吗,反正各人喜欢。”“一点不错,就是各人喜欢。季云那人,就喜欢表姐那样的。哼!”“那也不一定,姬小姐,老实说,季云是最喜欢你的。”

“我才不要他喜欢呢。”士新再次掏出表看时间。那时间似乎已到了必须告辞的极限。“这黄小姐也是,怎么还不回来?”一阵风吹过,灯影摇晃,两人都往舱外看,士新接着说:“我得走了,她怎么还不回来?”表情中有些焦急。“你去吧,大家早点睡,我们也不能老是等她。”

姬小姐看士新焦急的腔调,笑着让他走。士新想走,又有那么几分依依不舍,犹豫了片刻,告辞说:“真不早了,真不早了。你睡个好觉。”姬小姐因为黄小姐迟迟不归,内心也有点虚,士新一走,舱里就她一个人,然而她心里更放不下的,仍然是季云竟然弃她而去。即将来临的孤单,引起她心中一阵烦躁,忽然不笑了,不服气地说:“我不明白,士新,我有什么不如我表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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