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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字铺(7/10)

真珠顿时感到心头一阵抽紧,十分感伤地说:“季云,你何苦去当兵!”季云极度严肃的表情,仿佛孩子一样天真“珠儿,这是大革命的时代,青年人现在不奋起,还等什么时候呢?”他身上旧式文人的影子一扫而光,摸出怀表,往铁路尽头望。真珠别过头去,眼睛有些湿。离他们不远的那群人只顾谈笑风生。士新和苏菲亚许久不曾见面,亲热得略有些过分,天南海北,没完没了扯不清的话题。苏菲亚完全是妇女干部打扮,新剪的短头发,腰间束了根皮带,精神抖擞,害得来来往往的男人都对她看。

真珠对苏菲亚仍然有误解的敌意,好在她毕竟是学家政的,自有一种大家风范,一样地喊表姐,一样地亲热。苏菲亚知道真珠对她有一肚子意见,她没有表妹的涵养,有点事都在脸上展览着,对真珠不理不睬。北上的列车徐徐开过来,一股强烈的蒸气失去理智地冲向站台,整个大地都在颤动。季云顿时成了绝对中心,一群人都拥向他。热烈的握手令季云有点发晕,晕乎乎的,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只记得士新冰冷的手在用劲捏他,用劲,冰冷的手,冷得像金属像冰块。“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季云跨上车,转过身来,忍不住问士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士新,士新不知所以不知所措。大家都觉得莫名其妙。士新茫然地望着季云,季云也茫然地望着他。汽笛长鸣,站台上静了静,立刻又恢复沸腾。所有的目光再一次转向季云。这是个谁也预料不到的结局,就像后来的结局更让人难猜测一样,只是在车轮滚动之际,季云才把带有内涵的目光转向真珠,他含情脉脉地看着她,仿佛有一大堆话要说。站台一寸寸退却,车轮开始有节奏地敲击钢轨,季云的衣襟被风掀起了一块,他挥挥手再挥挥手又挥挥手。站台上各人做着各人的表情。季云不乐意在这分别的时刻回首往事,旧梦重温徒增一段感伤。站台渐渐远去,人仍然像蚂蚁一样在上面蠕动。当姬小姐十分为难而又十分郑重其事向季云宣布要将自己一分两半,一半给士新,一半留在他那里的时候,季云只当作是个笑话。这只能是个带些赌气意味的笑话。北上的列车正轰轰奔驰,季云有一种跨上战马驰骋沙场的感觉,这庄严的感觉使他懒得去回想近乎荒唐的笑话最终怎么变成现实。现实遥远得像场梦像那越来越远的站台上的世界,滚滚向前的车轮在驶向未来的同时,全不考虑季云是否乐意,毫无商量余地地将他带进去。过去的岁月一张嘴便可以将季云吞没。从未婚夫降格为半个恋人,又从半个恋人变为第三者,季云的遭遇不是小说也是小说。

3

多少年后,士新官运亨通身居要位,成了党国教育界的大红人时,回忆起季云的遇难,总免不了一种揪心的内疚。他摆脱不了“吾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的内心痛苦和阴影。季云的忌日里,士新常常忍不住唉声叹气,他不止一次想到要去季云的坟头看看。季云的坟在高山之上,草草地竖了块碑,碑上是南山先生的题字。为季云造坟在当年确是一桩犯忌的事,这也许是他一生中第一次拿自己的前程冒险。事实是,身为大名士身为遗老的南山先生,在题字时都有些顾忌有些犹豫,士新却心甘情愿真正意义地冒了次险。真珠是天生的做官太太材料,她在学校里学的那一套派上了大用场。熟悉民国年间南京官场的人,一定在豪华公开的交际场合见过真珠大出风头。她的衣着打扮时髦又恰到好处,名女人们雅聚时,常常私下议论她的服饰,或是羡慕或是嫉妒。真珠的知名度是在女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中提高的。她并不靠哗众取宠的举动引人注目。在公开的交际场合,她从不大声说话。人们的印象中真珠始终在笑,在微笑。

据说留过洋的第一夫人宋美龄女士接见妇女界代表,一眼便在惹人眼花缭乱的女人堆中,相中了真珠的大家风范。例行公事的接见后,第一夫人特地派人留下真珠,亲切会谈长达一小时。第一夫人的单独会见揭开了真珠生涯中最辉煌的一页。小报的记者又着实渲染了一番,初露锋芒的真珠顿时身价百倍。虽然士新仕途得意提拔极快,然而在上流社会,更有名的却是他的夫人。人们在介绍士新时,尽管他已经大名鼎鼎,依然习惯于“真珠女士的先生”而不像通常那样称真珠为方太太。方太太的称呼只用于佣人之间。方家的佣人一向很奇怪,方太太没有一官半职,她硬是比方先生更吃香。真珠的官太太做得十分出色,她是士新在官场上厮混交际的好帮手。鸡鸣寺曾来过一位老道,精于看相,对真珠的帮夫运大发一番议论,赞不绝口。无论是真珠还是士新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若干年以后,士新作为教育考察团团长,远赴欧洲考察,参观巴黎圣母院,士新夫妇在庄严的殿堂里徘徊,士新又一次回忆起老道的预言。老道令人兴奋的预言几乎一一得到证实。巴黎圣母院门前的台阶附近游客不断,真珠正用流利的英语和留学的中国学生说笑,士新伫立在台阶的顶端,恍如梦境,恍如隔世。

他忍不住又想起早已不在人世的季云。怀念季云应该是真珠的专利,她最见不得士新想到季云时的那种唉声叹气。无论何时何地,她都要弄得士新无地自容下不了台。“用不到猫哭耗子,什么内疚不内疚的,好,说大实话吧,他如果活着,你能安心?”真珠一向习惯于占上风,什么话什么角度说,都振振有辞理直气壮“你说呀,说呀。你们是好朋友,亲如兄弟,就算是,又怎么样?哼!我要不是让你占了便宜,会嫁你,别做梦了。告诉你,你休想!”真珠对死去的季云已剩不下多少好感,她有时不过是借和季云的一段旧情刺激刺激士新“你说话呀,又跟死人一样,一声不吭了?你这个夺人之妻的家伙!”士新只能一声不吭。在真珠面前他永远抬不起头来,有理无理都是让着她。他没完没了思念季云,发自内心的思念,默默无言黯然泪下。他和真珠的婚事确是艰难过分曲折,且不说当年的姬小姐三心二意,不断地别出心裁变花样,仅仅南山先生古板的反对,就足以令士新后怕不寒而栗。士新身上永远缺乏季云所有的那种潇洒和自信。

除了不失时机抓住机会与连续的好运气,士新觉得自己一无是处。人们都羡慕士新,没人会想到他的内心苦得很,一肚子窝囊不痛快。“士新,我不相信,你和季云当真一次没红过脸?”有一次,真珠就季云的话题痛痛快快发泄过一阵之后,带有和好意味地审问士新。类似这样的审讯已有过许多次。士新对再一次重复回答感到厌倦,仍然一声不吭。“又是不说话!”“你要我说什么呢?”士新苦笑笑。士新没有和季云红过脸,一直是真珠内心深处的遗憾。事实证明,季云和苏菲亚之间,并不像真珠设想的那样亲密,但是季云愿意为了苏菲亚,和身为军人的雷鸣一决斗。真珠遗憾的是,自己既然能同时被两个男人相爱,却不能像通常那样,使两个都爱她的男人相恨。情敌这个词对士新和季云不起作用。姬小姐发布过她的一分两半宣言以后,士新略带为难地问季云怎么办时,季云只是怔了怔,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我们一人只能得到半个珠儿,士新,你要左边还是右边。”完全是句玩笑,不过是句玩笑。笑话说过了,季云稍稍正经了一些,说:“这就看你我的本事了,对了,要不然,我们还是听珠儿的,她乐意嫁给谁就嫁给谁算了。”爱情应该非常地曲折并且充满传奇,像真珠这样出色的女子本来就不该轻易得到。士新不过是先下手为强,打响了发动内战的第一枪。真珠相信自己显然属于胜利者,她原以为两个男人之间,为了这场胜利有一场你死我活的较量,你死我活刀光剑影,尸首遍地血流成河。想不到两个男人的表现都太像绅士,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开始时太客气,结束时依然太客气。两个人都爱真珠这一点,她绝不怀疑,然而两个人的爱又都太理智太文绉绉了,爱和理智无缘,和文绉绉不搭界,爱必须疯狂必须野蛮,爱就得不顾一切。

4

和士新的一帆风顺相比,季云的运气糟糕透顶。大革命的时代来得快,去得更快,季云弃笔从戎,投身革命洪流之中,衣服刚刚沾上水还没湿透,一起革命的国民党和共产党已分了手,反目为仇。清共这词汇开始不断在报刊上出现。季云一赌气,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年轻人奔向武汉。他们决定去的时候,武汉的汪精卫政府尚未开始反共,风尘仆仆赶到,武汉清共的枪声正好打响。季云感到幻灭。幻灭这一说法在当时的革命青年中很时髦。季云不是国民党也不是共产党,作为一名普通的革命青年,他只是感到前途渺茫无路可走。几年以后,季云被枪毙时,布告上的罪名是组织暴动,并声称他是共产党重要首领。这罪名到底能否成立,从一开始就令人怀疑。毫无疑问,那次声势浩大波及许多地区的抢米风潮,和季云的激烈鼓动有关。一向文质彬彬风流潇洒的季云在群众运动中风头出足,他表现出来的小资产阶级狂热性让人吃惊。不难想象,当愤怒的饥民聚集成群之时,季云强有力的演讲,对攻打县警察局起了直接的煽动作用。县警察局被砸得稀巴烂,所有的玻璃都打碎,一架电话机扔进了厕所的粪池。事实上,警察局长没有让活活打死,完全因为季云的搭救。愤怒的饥民不分青红皂白,只顾打只顾砸,如果不是季云领着学生从拳头底下抢出警察局长,十个像他那样的大胖子也会砸成肉酱。大家都说警察局长忘恩负义,危险刚刚过去,警察局长便派人四处缉拿季云。季云在群众和学生的掩护下东躲西藏。硬要说季云是共产党要犯,从哪个角度看都有些勉强。就没有人证明过季云何时何地参加过共产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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