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黄小姐起床梳妆打扮完毕,唐副官也屁颠颠地来了,说是已派人去买菜买酒,中饭就在船上吃。两位小姐都为船又要耽误一天大发牢骚,唐副官笑着道歉。士新一眼就看出他是在敷衍,那黄小姐显然不在乎路上多耽搁,仅仅是凭直觉,士新就敢断定黄小姐今晚还是不会在船上住。黄小姐和唐副官之间的关系已到了什么程度,实在是瞒不了什么人,今天晚上这两人不找地方共度良宵才怪呢。唐副官兴致勃勃地喝酒,因为姬小姐引起了话题,他大谈剿匪。
剿匪谈到最后,变成了强盗罪行的介绍,大段大段地说细节,说得姬小姐目瞪口呆。副官越说越来劲,临了惹得黄小姐有了妒意,不让他再借这话题向姬小姐献殷勤:“别说了,恶心死了。”“唐副官说得真太可怕了,”姬小姐脸上果然一阵红一阵白,大口大口喘气“真,太可怕了。”“就是你引的话题,”黄小姐说“现在后悔了吧,跟你说,到晚上你保证吓得睡不着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强盗。你信不信?”太阳还未落山,黄小姐又要下船。姬小姐说:“好哇,你又要把我一个人撂船上。”黄小姐说:“你怎么是一个人,不是还有方先生吗?”姬小姐没办法,又商量说:“黄小姐,你早点回来,别跟昨天晚上似的。”黄小姐走到舱门口,看着已在岸上等候她的唐副官,不知是出于同情还是别的什么目的,回头对姬小姐说:“你等我干什么,实话对你说,我晚上自然不会回来了。你和方先生好好过吧。”“你——”姬小姐提出抗议。黄小姐大笑而去,索性说:“我跟唐副官去旅馆过夜,这船舱我可实在过不惯。”姬小姐站在甲板上,望着两人远去,想到黄小姐竟然如此坦白,心里对她的勇气有些佩服。佩服之余,忽然有了一种无名的悲哀。这悲哀随着夜幕降临,越来越厚重实在。几个小时以后,姬小姐又一次站在甲板上,这次是由士新陪着,她痴痴地望着岸边,眼前仿佛正浮过黄小姐和唐副官并肩远去的背影。月儿缓缓地往上升,越升越高,江面上波光粼粼,万籁俱寂。除了他们所在的这条拖船,每条船上的哨兵一动不动守在那,像是雕塑。士新最忠诚地陪着姬小姐。美妙的月色可以给人许多美妙的联想。他并不觉得自己这么心甘情愿陪着姬小姐有什么荒唐。大家都无话可说,各人想着自己不切实际的心思。想着想着,无关痛痒地说几句废话点缀点缀。“这月亮真好!”“是好,这月亮好圆。”天上见不到一点云彩,姬小姐觉得压抑在心头的那股悲哀似乎减弱不少。“这是我第一次在船上赏月,第一次,这么认真。”“我也是。”“士新!”“嗯?”“我问你一句话。”“嗯。”“你是不是真喜欢我?”“我——,当然,当然喜欢。”“我真希望老天爷把我孤苦柔弱的身体,一分两半,分配得均匀些,一半分给季云,一半,另一半给你,你对我那么忠心,那一半是应该给你的。”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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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小姐恨不能把自己孤苦柔弱的身体一分两半,分配得均匀些,一半给季云,一半给士新。月色也能醉人,士新的反应有些迟钝,举止也接近笨拙,虽然受宠若惊,却恰到好处地接纳了姬小姐的馈赠。关键是恰到好处。士新毫不含糊地接纳了属于他的那一半,大胆和果断远远超出姬小姐的设想。这样的机会实在太难得,甚至一向头脑冷静的士新也不时不知所措。他不断地提出一些小小的要求,又不断地扩大战果得寸进尺。姬小姐很快由主动进攻转入消极防御,渐渐大势已去方寸全乱,阵地一寸接着一寸丢失。江面上依然波光粼粼,黑黑的船队依然是条卧龙,站岗放哨的士兵依然像木桩一般屹立在船头。士新拥着姬小姐向船舱走去。他的手像蛇一样柔软,像蛇一样有力,像蛇一样让人惊慌。湿润的江风一次又一次吹过,士新身上的那股男人气息,仿佛一张网将姬小姐紧紧罩住。姬小姐身不由己,只觉得一阵酸软,心跳得忽快忽慢,喘不过气来,她开始后悔和士新一起进船舱的冒险太过分。
一切都太匆忙,开始太匆忙,结束也太匆忙。姬小姐忽然以十分的厌恶,以最大的厌恶,请士新滚出去。“我——”士新的狼狈难以形容。“你滚,滚!”“我,姬小姐,我…“你称心了吧,称心了吧,滚,你滚!”姬小姐的声音拖着哭腔,饱含着巨大的不甘心,咬牙切齿。士新神情沮丧走上甲板,心神不定地整理衣衫。不一会,姬小姐从他船舱里奔出来,冲进自己的舱房。士新吃不准自己是否应该跟她一起进舱。船是在第二天中午开航的,姬小姐借口头晕,斜靠在床上不肯起来。士新忐忑不安地来看过她几次,她的冷淡态度像一块冰,瞒不过黄小姐已经生疑的眼睛。“好哇,方先生,”黄小姐注视着士新,笑里面藏着许多意思“老实说,是不是趁我们不在,欺负我们的姬小姐了,你老实交待。”士新报以最尴尬的苦笑。姬小姐把头扭向里侧,用力翻身。一路直达南京,姬小姐再也没有让士新看过笑脸。到上岸,副官和黄小姐笑脸相送,姬小姐总算给士新面子,一件行李由他代劳提携,缓缓地往出口走去,一路走,姬小姐不时回过头来,挥手向黄小姐告别。“我送你去学校。”士新提着行李走上大街,先歉意一笑,讨好说。“你帮我找辆车。”
姬小姐板着脸,眼睛往大街两头张看“行李就放这,你去找去。”“好,你等着。”士新往马路的一头走,走出去很远,才拦到一辆人力车,等到他领着人力车赶回来,姬小姐正往一辆路过的马车上跨,行李已经先一步扔了上去,一转身刚坐稳,她看着匆匆赶来的士新,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士新脸上的慌张和着急令她暗暗发笑。“等等我。”士新无望地叫了一声,马车得得已启动,由慢而快向前驶去。从士新身边经过时,姬小姐故意别过头,不看他。马路边孤零零还留着个包,那是士新自己的,人力车夫一脸的不高兴,挑衅地望着士新。士新垂头丧气地去拎那个包。几天以后,士新去学校门口等候姬小姐。姬小姐和几位打扮得同她一样漂亮的女学生说笑着走过来。远远地已看见他了,头偏偏拧向一边,仍然说,仍然笑。女学生见过几次士新,多少知道一些他的事,立刻向姬小姐开玩笑起哄。都知道姬小姐的未婚夫是季云,是一位大名鼎鼎的才子,都对三角恋爱有兴趣,都带着异样的眼光打量士新,都笑。姬小姐作势要打一位笑得最厉害的女学生,女学生作逃跑状,姬小姐猛回头,顿时收起笑脸,缓缓走向士新。“你来干什么?”姬小姐走近了,眼睛匆匆扫了他一眼,满脸的厌恶和嫌弃。只不过是几天没见面,士新的精神面貌整个地发生变化,胡子拉碴,一脸愁容。姬小姐脸上厌恶和嫌弃的表情没变,内心深处却在为士新的来意感到奇怪。两人相对无言站了一会,不约而同转身,沿校门口那条马路走下去。马路边新种的树正长出嫩芽。已经走出去一大截了,大家都不开口。姬小姐公主一般高傲地昂着头,走走,冷冷地赌气地白士新一眼,士新在她的目光下信心全无,几次话到嘴边,添了添舌头,又小心翼翼缩回去。路上没什么行人,不远处一道炊烟冉冉升起。
士新和姬小姐不约而同地对着那道炊烟望。忽然都停住脚了,两人互相偷看。都有些尴尬和委屈,都在等对方开口。姬小姐终于说:“你来干什么,你来干什么?”咄咄逼人的声音比沉默容易忍受,士新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抱有歉意的苦笑。姬小姐说:“你笑什么?哼,当然要笑了,你占着便宜了,称心了,能不笑吗?”说着,眼睛红了,声调顿时改变“我不想看到你,再也不要看到你了。”“我——”士新深深叹口气,欲说,不敢说。姬小姐眼睛看着别处:“有什么话,快说。”极不耐烦地一扭脖子,瞅着士新。“我,我要我的一半。”士新说。姬小姐一怔,说:“你的一半?你的一半什么?”士新不吭声,用眼睛说话。姬小姐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冷笑,笑了一会,说:“你别做梦!”士新的嘴角不服气地抽了抽。姬小姐又说:“跟你实说了,不会再让你称心的。当我吃了你的亏,称了你一次心,就会嫁给你,你别做梦!”士新听她这么说,绝望地仰起脸,带着几分执著:“我就要你嫁给我,就要。”
“嫁给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自然不要士新点破,又是片刻的沉默。傲气十足的姬小姐一阵委屈,眼泪像脱了线的珠子,哗啦啦往下落,十分伤心地说:“事到如今,你还想欺负我,还想欺负我。”士新慌乱得不知如何是好,事先准备好的一大堆话派不上用场。“我怎么敢,怎么敢呢?”他结结巴巴,想笑,也想哭“我,我,”一连串说了许多“我”“我喜欢你,我,我怎么敢呢?珠儿,珠儿,我,我爱你。”爱这样的字眼一脱口,士新难免不想到读过的那些新派小说上的恋爱场面,心里一酸,眼圈也红了,好像比姬小姐更觉得委屈。姬小姐眼泪还在落,一边用手绢擦脸,一边哽咽。士新除了充满激情地叫:“珠儿,珠儿。”下句话竟不知怎么说才好。远远地过来几个人,是路过的,生疑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射过来。士新和姬小姐感到极不自在,扭过脸,等那几个人走远,走远。姬小姐带着哭腔说:“我不会嫁给你,我才不会呢,你休想。”士新说:“我,我只求你,能让我爱就,就足够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