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文学》和《收获》这样有影响的刊物上发表小说。他当时给我的印象,是巨大的成功指日可待。
刘岳厚的这篇小说,在当时的背景下,如果真得个全国奖,也不奇怪。实话实说,和新时期最初那几届得全国奖的小说相比,他的这篇小说,和得奖作品中的蹩脚小说放在一起,说不定还要强一些。这也是刘岳厚死不瞑目的原因之一。有一段时期,他总是喜欢指名道姓地说自己比谁谁谁的文章好。当某位作家越来越走红的时候,他便对我说这人原来并不怎么样。刘岳厚总是说谁谁谁过去的水平和他差不多。他总是不服气,自以为是,好在他不过就是在省报上发了一篇小说,还没有成名,还没有得奖,要不然不知道会如何猖狂。
一辈子没写出什么名堂来,对刘岳厚来说,可能还是件好事。以他的文化素养和不知天高地厚的性格而论,成名得奖,都将是灾难性的。他将可能被彻底地异化,成为一个小丑似的人物。仅仅是发表一篇小说,就足以使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把登着自己小说的报纸,送了一份给胡冬琴,然后约她在桑树田里见面,见了面,不问三七二十一地就拥抱她。要不是怕被别人注意到,胡冬琴肯定会大喊大叫。她推开刘岳厚,说我们都是做爹做娘的人了,又是亲戚,怎么可以这样。刘岳厚也不管她是真不愿意,还是假不愿意,愣头愣脑地又一次抱住了她,要亲嘴。胡冬琴急了,死活不肯答应。远远地,有人沿田埂走过来,刘岳厚死皮赖脸地说:“不让我亲,就让我摸一摸。”说着,就把手伸过去,隔着胡冬琴的裤子,放在她那个地方不肯移开。
胡冬琴真的恼了,说:“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刘岳厚喘着气说:“我不要脸了。”
胡冬琴说:“你不要脸,我还要呢。”
说完,把他往桑树上一推,掉头就跑,刘岳厚想追没追上。这事很快就闹得全村都知道,姚五妹那火爆脾气,怎么能受得了这种委屈?像审贼似的,逼着刘岳厚一点一点地交代,他的那点良好感觉,早就被一盆冷水浇没了,经不住审问,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挤牙膏一样把自己的罪行都说了出来。姚五妹恨得咬牙切齿,说:“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和她哥在一个房间里待了整整一月,我都没让他碰一下,你竟然去摸她。”刘岳厚便强调自己是隔着裤子摸的,姚五妹说:“隔不隔一层布都一样,她让你摸,我明天也去找她哥哥,要做就做彻底,我就脱了裤子让他摸,你看我敢不敢!”
虽然姚五妹说的是气话,但是在以后的日子里,刘岳厚一直为了这件事,抬不起头来。他的成功毕竟是短暂的,而且在别人眼里也算不上什么成功。在别人眼里,他只是个成天写东西的没用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变得越来越没有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作为一种比较,当年姚五妹死活不肯嫁的胡冬琴的哥哥胡矮子,反倒逐渐成了人物,娶了一个有两个小孩的中年寡妇,两人辛辛苦苦地过日子。大的一个儿子首先成为暴发户,紧接着小的一个也成了有钱的主,弟兄两个盖了楼房,成了村子里数一数二的人家。
刘岳厚一家的地位,在村子里却越来越糟糕。年青一代中,识字的人越来越多,大家也就越来越不把刘岳厚当回事。祠堂小学的复合班被取消了,他成为镇小学的教师,校长嫌他不能安心教学,逢开会必点名批评他。家家都在搞副业,都在动脑筋发财,想弄点钱盖房子,只有刘岳厚永远是在不切实际地写文章,写那种挣不到一分钱的文章。刘岳厚终于成为全村的笑柄,成为一个不切实际的典型,以至于当大家指责一个人将来可能会没出息,就说他以后会变得像刘岳厚一样。姚五妹和胡冬琴这对姑嫂,由昔日的冤家变成了好朋友,她们合伙养长毛兔,闲时就拿刘岳厚开涮。既然刘岳厚挣不到钱,姚五妹只有靠自己想办法,她尝试着各种能赚些钱的副业,有什么事都要和胡冬琴商量。刘岳厚意识到,自己心直口快的老婆对胡矮子已经不仅仅是歉意,不止一次流露自己当年没能嫁给他,真是瞎了眼。
刘岳厚得了癌症来南京住院,姚五妹在病房里毫不掩饰地对陪她探视的胡冬琴说,当年她如果成全了他们就好了。胡冬琴说,你成全了我们,你好嫁给我哥。姚五妹说,我凭什么非要嫁给你哥,天下男人那么多,凭什么不嫁给这个不中用的家伙,就一定要嫁给你哥,难道我就不能谁也不嫁?两个人半真半假地说着,全不在乎刘岳厚听了会怎么想。胡冬琴的嫂子在一年前病故了。刘岳厚得了不治之症之后,两家的来往十分密切。胡矮子的大儿子看中了姚五妹的二女儿,刘岳厚心里有些不愿意,姚五妹说,你不愿意有什么用?他们小的愿意,我也愿意,这就行了。
因为写作,因为永远不成功的写作,虽然刘岳厚还保持着自以为是的心高气傲,但是他完全失去了一个男人所应得到的尊重。他成为一个喜剧性的人物。村子上的人看不起他,他的老婆看不起他,他的子女也看不起他。他越来越潦倒,偏偏对写作的热情痴心不改。他马不停蹄地参加各种各样的写作函授班,有一度还想进南京大学的作家班深造。他让我帮他活动,让我带着他去见中文系的领导。中文系的领导是我大学同学,在我的熟人面前,他总是非常矫情,十分做作地说惭愧,说自己有愧于做我的老师。
“我的学生都已经写出了名堂,可是我还像小学生一样地在学习写作!”他常常这样一本正经地介绍我和他的关系,显然他有些得意自己的学生中,好歹有一个能算是作家的人。“当年他可看不出是个能写东西的料,我记得他的祖父、他的父亲并不想让他成为一名作家,可是,他还是成了作家。”
刘岳厚是在凌晨咽气的。他刚断气,刘丽英就毫不客气地打了一个电话给我。我一直想不明白刘岳厚怎么会有一个如此自说自话的大女儿,她毕业于一所中专学校,完全靠自己的能力跑到省城来闯天下。她和刘岳厚一样,从来就不怕麻烦我,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在这个时间打电话给别人,是否合适。在电话里,她问我能不能去一趟医院,因为她虽然已经给她丈夫也挂了电话,但是她的丈夫出差在郊区,恐怕一时还赶不到。我困意蒙眬地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黑灯瞎火地赶到医院。刘岳厚已经被罩上了白床单,护士小姐正在催家属赶快把尸体送往太平间,一看到我,不耐烦地说:“你怎么才到?”
当我推着刘岳厚从电梯间出来,天已经蒙蒙亮了。医院里很静,在通往太平间的路上,我们没有遇上任何人。由于刘丽英不像别的家属那样哭哭啼啼,我们这么静悄悄推着尸体从医院的大院里走过,反而显得庄重和肃穆。无论是我,还是刘丽英,对刘岳厚的死亡都做好了充分准备,医生对我们详细地介绍过他的病情。事实上,所有的人都在等着这一天。这一天终于来了。从大楼间的缝隙中,黎明的太阳正在升起,刘岳厚的故事就此彻底告一段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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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珍珠的小说曾被改编过电影,是获得了奥斯卡奖,还是提名,我有些弄不清楚,反正当时的影响很大。早在30年代,电影就是个让小说家头疼的东西。它吸引了大众的口味,歪曲了小说的精神。最荒唐的一点,莫过于赛珍珠小说中的女主人公,都由纯粹的好莱坞的大腕明星来演,让一个纯粹的西方人扮演中国的农妇,其滑稽可想而知。《大地》中的阿兰一角,由出生于东欧的娜兹莫娃扮演,而《龙种》则由中国观众十分熟悉的赫本主演。
由米高梅公司拍摄的赛珍珠小说,扩大了赛珍珠小说的影响,也肆无忌惮地糟蹋了赛珍珠的小说。赛珍珠后来一再被人误会,与看完电影留下的恶劣印象有关。实力雄厚的米高梅公司为了拍摄《大地》,曾向中国派了一支豪华阵容的剧组,这个剧组在中国并没有受到想象中的热烈欢迎,恰恰相反,剧组的一切活动,都受到了严格限制。美国人感兴趣的,是如何表现中国人的落后。东西方在意识形态方面的对立由来已久,在西方人的神怪故事里,扮演心地丑恶的反角,通常是东方人,而东方人的故事里,红发蓝眼睛大鼻子又肯定是坏人。为再现所谓真实的中国,《大地》剧组到处寻找破旧的村庄,越破越好。中国当局对这种做法十分恼火,他们给剧组设置了重重障碍,在电影就要开拍之际,一定要把村庄重新粉饰一下,女人们都要穿上干净的衣服,头上还要戴一朵花。
成为美国人笑柄的,是有关当局竟然异想天开,希望电影中出现一辆美国式的拖拉机,让拖拉机来代替赛珍珠小说中必不可少的大水牛。中国人坚持认为,既然美国人是想拍一部中国的电影,就应该拍对中国有些好处的片子。中国目前虽然落后,在中国政府的领导下,一切正在改革。可是美国人才不会花他们的钱来为中国做广告,他们按照自己的想法干着,中国人拿他们没办法,只好捣乱。美国佬遇到了一些事先绝不可能会想到的麻烦,各式各样的小事故接二连三,而最后的事故却是致命的。当剧组返回美国以后,装在锡盒中的大部分胶片,竟然被硫酸腐蚀坏了,结果电影正式上映的时候,整部片子中只有12分钟的镜头,是在中国实拍的,其他的只好在美国补拍。影片中有一个著名的满天飞舞的蝗虫的镜头,是在美国的西部拍摄的。还有作为活道具的大水牛也是美国正宗国产,它后来成了好莱坞的宠物,人们参观好莱坞时,都争着和它一起拍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