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是辛克莱?刘易斯,他的《大街》早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前,就已经成为里程碑式的作品。虽然现代派文学已经崛起,其他流派的文学已经过时,然而处于领导地位的,仍然是现实主义文学。赛珍珠的《大地》和以上提到的几部作品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揭示了城市和农村的对立,它们都谈到了土地是人生之本的问题,都不同程度地批判了资本主义社会。
在中国环境中长大的赛珍珠,对于书畅销的意义显然认识不足。对于她来说,写作只是一种梦想,她想写,写了,想发,发了。一旦书真的出版了,还会怎么样,她没考虑过。中国人对女性的忽视,或多或少地也影响到了她的世界观,她没有那种女强人的野心和事业感,因此也就没什么功成名就的满足感。虽然日后的荣誉接踵而来,但是从《大地》问世后,猛烈的指责就从没有间断过。与荣誉相比,那种不问青红皂白的指责,给赛珍珠的震动更大。有些指责似乎已经超过了赛珍珠的忍受范围,她的好脾气使得她不便在公开场合发表言论反击,若干年以后,她在写《自传》的时候,才把这些恶毒攻击予以公布。
无论是美国人,还是中国人,都参加了指责赛珍珠的大合唱。赛珍珠收到来自美国本土的第一封信,就是一封辱骂式的责难。一位教会中的基督徒,用了好几页的篇幅,指责赛珍珠写得太直露了。他使用了一个很脏的字眼,赛珍珠在《自传》中不忍心把它写出来,猜想不外乎是“下流”或是“淫秽”之类。她是一个传统的女性,最难以容忍的可能就是这些字眼。一位中国知识分子的指责,和上面提到的那位美国基督徒的观点不谋而合:
她特别喜欢攻击人性中难以启齿的东西,譬如说性。她在作品中运用某些富于技巧的暗示,使这极普通的事情变得对读者非常刺激。不错,性是人生之本,正如对性生活的分析研究所示,它像人之饮食一样正常和必不可少,这都是事实,但猥亵的暗示比令人恶心的明说更坏。这也是为什么穿长筒袜和短裙比一个裸体模特更富性诱惑力。我并不想宣传传统的性道德标准,但我确实相信,无论对于个人或社会生活,性挑逗越少越好。我们的年青一代需要的是对性的自然、健康和坦率的表述,而不是赛珍珠书中要表现出来的那种哀婉的不健康的暗示。
小说中的性,常常是作家遭受攻击的臭鸡蛋。永远会有那样的读者,像寻矿一样地在作品中找到有关性的章节来读,然后就此大做卫道士。我不止从一本书上看到对赛珍珠有这样的攻击。事实上,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许多作家都被“自然主义性描写”这个臭鸡蛋砸过。这种道貌岸然的评论,向来让作者哭笑不得。有人就是喜欢像提取酒精一样,把性从文学作品中活生生地抽出来,然后分段分类加批语来一番莫须有的栽赃。我曾和大学里专门研究赛珍珠的教授谈过话,请他就赛珍珠所有的作品,谈一谈她的性描写。教授对赛珍珠因为“性”受到的非难深感不平,不要说是用今天的眼光,就是用当时的尺度,赛珍珠的性描写也应该是保守和传统的。说赛珍珠小说有色情描写,实在是冤枉了她。
赛珍珠的小说,在中国有两头不讨好的意思。南京的国民政府,因为她小说中没有为新政权唱赞歌而大为恼火,左翼文坛却因为她没能反映出阶级的斗争,只触及了中国社会的皮毛,对她根本不屑一顾。鲁迅先生在谈到赛珍珠的时候颇有微词,说她所知道的“还不过一点浮面的情形”而写《西行漫记》的作者埃德加?斯诺,更是直截了当地向美国人指明,赛珍珠歪曲了中国人的生活。这些观点,不仅在当时很有影响,而且连续影响了许多年。
看赛珍珠的小说,确实可以发现许多疏漏的地方。记得我第一次读到《龙种》的时候,当我看到其中一段对种子的议论之后,我便决定看完这本小说,再不看她的其他小说了。当时我在读研究生,看完了《大地》三部曲,接着看她的另一部代表作《龙种》,看到两个男人就种子和精子,大发议论,大唱生命的赞歌。在英文中,这两个词可以是同一个词,然而在中文里并不是这样,这是一个显然的漏洞。中国农民聊天时,并不把男人的精子看得如何的伟大,一方面,认为一滴精子一滴血,另一方面又视精子是猥亵的,中国人骂一个男人没用,就说这个男人太。我在农村读书的时候,当地农民骂人,习惯说某人是“那泡”看《龙种》中的这一段描写,我感觉不是两个中国农民在说话,而是两个外国人在神侃。
把赛珍珠的小说捧得过高,是没有道理的事。重读她的小说,我仍然觉得当年读研究生时的看法,没有什么太大的错。以小说而论,她的确算不上什么一流的小说家。赛珍珠只是在复述故事,复述那些从老妈子和用人嘴里说出来的故事,她的小说总有一种道听途说的感觉。她的小说里充满了同情和理解,然而这种同情和理解,难免一种西方人的角度,难免居高临下。通俗和流行既是免不了的,也是很自然的。赛珍珠的小说足以满足那些想知道一些东方,对东方抱有好奇的西方人的口味,畅销几乎是必然的。美国人已经被自己的经济危机弄得焦头烂额,他们需要一些异国情调的东西来调节一下。
《大地》彻底改变了赛珍珠的生命进程,为她的生活方向重新定了位。1932年,她回了一次美国。这一次是衣锦还乡,各种各样的宴会和招待会纷至沓来,善意的恭维和溢美之词不绝于耳。她有些受宠若惊,又忍不住要尽情品尝。成功不仅轻易,而且巨大。尖刻的批评和指责,在《大地》的热销中,显得无关紧要,甚至还能促销。美国毕竟是赛珍珠的祖国,一切都能很快从不习惯到习惯。一个成功者总是到处受欢迎。虽然1932年的回国,只是一次荣誉之旅,她并没有决定要回美国定居,她的家仍然还在中国,还在南京,但是美国对她的诱惑力如此之大,以至于当她重返中国之后,立刻明白自己告别中国已经为时不远。
中国给她的影响实在太大了,在中国,她永远是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可是到了美国,她又似乎成了中国人。她已经习惯了中国的生活方式,她的口味和地道的中国人,没有任何区别。在美国的电影院里,每当电影放映到一半的时候,她就想站起来离去,不是因为电影不好,而是受不了那些从她的同胞身上散发出来的异味。那种臭烘烘的呛人气味总是熏得她恶心欲吐,这是一种吃了牛奶和黄油以及牛肉后,散发出来的混合气味。赛珍珠终于明白,为什么她的那些中国朋友会抱怨洋人身上有一种怪味。1932年,赛珍珠在美国待了近一年,已经足以让她习惯同胞身上的异味,然后她又回到了中国,到了1934年,她正式返回美国定居。
赛珍珠在美国买了一个小农场。她因为写小说,小小地发了一笔横财,而美国此时正陷于经济危机的水深火热之中,房产的价格低得让人不敢相信,结果她只用4100美元,就买下了一个面积有48英亩的农场。农场的场景与中国有许多相似之处,这是吸引赛珍珠下决心购买的重要原因。她为自己的农场取名叫青山农场,下定决心和仍然留在中国的丈夫离了婚,很快又和她的出版人查理?沃尔什结婚。从此之后,她一直在青山农场安心写作,领养了一大堆有着亚洲血统的弃儿。她喜欢小孩子,由于生第一个小孩时难产,她失去了再次生育的能力,便把母爱花在了别人的孩子上。
有一种传说十分生动,这就是获诺贝尔奖的消息刚传来的时候,正在吃早餐的赛珍珠因为激动,把喝汤的勺子弄掉在地上。这消息很意外几乎是不容置疑的。虽然她回美国已经好几年了,虽然她的书还在畅销,她的《大地》被改编成了戏剧在剧院上演,又被改编成电影在美国上映,但是她在文学界的声誉并不怎么样。赛珍珠首先想到的是弄错了,因为在很多人眼里,除了老作家威丽?凯瑟外,美国没有哪位女作家配得诺贝尔奖,而在女作家中间,赛珍珠又是最没资格获奖的。赛珍珠太年轻,经典之作还太少,甚至都难以算得上是一个真正的美国人,把如此显赫的诺贝尔奖授给赛珍珠是不慎重的。与其说获诺贝尔奖最初给赛珍珠带来的是惊喜,还不如说是一种害怕出错闹笑话的恐慌。她是个敏感的女人,在盛气凌人的美国作家同行面前有些自卑,她承认自己的生活背景和文学修养都不足以使她得奖。即使事实证明得奖已经确凿无疑,她仍然缺乏必要的勇气。所以没有拒绝去斯德哥尔摩领奖,是害怕让别人觉得她放肆无礼。诺贝尔奖使赛珍珠的文学事业达到了顶峰,然而由于获奖所受到的攻击给赛珍珠心灵上造成的伤害,多少年之后也没有痊愈。
美国人对诺贝尔评奖委员会,早就憋了一肚子火。从1901年开始,直到30年以后,他们才慢吞吞地把奖颁给刘易斯,他们伤害了美国人。尽管此后的8年间,又两次把诺贝尔奖颁给美国人,这就是1936年的奥尼尔和1938年的赛珍珠,但是美国人还是不高兴。对诺贝尔文学奖的抨击,从来就没有停止过。整整30年里,竟然没有一个美国人可以获奖,获奖者总是在欧洲的圈子里打转,美洲大陆似乎根本就不值得考虑,马克?吐温被当做了儿童文学作者,德莱塞的左翼思想太严重。就算是在欧洲,评奖委员会也是有眼不识泰山,他们漏掉了大文豪列夫?托尔斯泰,漏掉了普鲁斯特和乔伊斯,漏掉了卡夫卡,没有得奖的好作家和得奖的好作家几乎一样多,或者说是更多。赛珍珠实在是把这个奖看得太严重了,她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得奖不被美国人视为一种国家荣誉,而反被认为是耻辱。她为此伤透了心,并为此终生和美国的文坛心存芥蒂。在以后的若干年里,赛珍珠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免和她的美国同行们打交道。
美国人对刘易斯的获奖同样不满,他为美国争得第一枚诺贝尔文学奖奖牌以后,美国人不是庆幸,而是愤怒。好在他对此根本不在乎,刘易斯颇有些像文坛的坏小子,1926年,他拒绝去领普利策奖,理由是得不得这个奖无所谓。他从不在乎那些作家同行们在他背后说什么。这一点赛珍珠做不到,事实上,得奖给她带来的更多的是烦恼,美国人不高兴,中国人也不高兴。自从《大地》出版以后,中国人一直在批评她的小说,她获诺贝尔奖,所以没有在中国引起强烈的抗议,重要的原因是当时中国的头等大事,是全民族的抗战,是决战台儿庄,是武汉保卫战。中国人已经没有闲心去抗议她的小说。
赛珍珠能够得奖,完全是因为一系列的偶然原因。得奖常常就是运气。在亚洲,中国和日本已经全面开战,在欧洲,战云密布,任何一位可能引起政治纠纷的作家,都被谨慎地排除在获奖者之外。以性心理分析著名的弗洛伊德,早在两年前就被提名诺贝尔文学奖,这一次,他又被提名为医学奖的候选人。但由于他是犹太人,考虑到极度仇视犹太人的希特勒此时正大权在握,手上正抓着引燃世界大战的导火索,弗洛伊德事实上也只能是被提名而已。反正提名者约有30位,而在当时复杂的国际形势下,对于评委会来说,选择处于中立位置的美国作家最恰当。至于在过去的8年里,美国人曾两次获奖已不重要。文学不是政治,文学又经常会被政治所左右。那一年的诺贝尔奖,同时和赛珍珠被提名的,还有写《飘》的美国女作家米切尔,平心而论,如果是让米切尔得奖,还是赛珍珠更合适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