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追寻PavilionofWomen的译本毫无结果的时候,一个叫胡雪桦的导演又给我打来电话。他被罗燕女士选中,将担任这影片的导演。胡雪桦新近完成的一
影片叫《兰陵王》,报纸上的广告
得很厉害。由于他还有一个弟弟也是
导演的,而且成绩很不错,我一直
不清他们两个究竟谁是谁。胡雪桦在电话里问我对改编究竟有没有兴趣。我十分坦白地告诉他,自己还没有最后打定主意。胡雪桦似乎有些意外,一时不知对我说什么好。我觉得这时候
现冷场是很尴尬的事,便反问他对这
影片是不是真的非常有兴趣。胡雪桦说他一开始也不是很有兴趣,不过,经过认真的思考,他认为这可以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
和影视界人士打过,也许会毫不犹豫地接受罗燕女士的邀请。虽然我对电影是个门外汉,但是我对电影抱着极大的
情。问题是中国的影视界人士都有一个差不多的
病,这就是他们忽冷忽
,不把信义当回事,常常忘记对作家应该有一个起码的尊重。他们总是太自以为是,在你的面前肆无忌惮地攻击别人,然后绝无意外地在别人面前糟蹋你。他们会
情洋溢地从千里之外给你挂来长途,就你的某一
小说大加赞赏,近乎夸张地表明自己想改编你的小说的愿望。当你作
同意改编的允许之后,或者你
据对方的要求,寄
你的小说以后,事情于是就到此为止。一切仿佛没发生过一样,没有一
痕迹,就像一滴
掉到大海里一样。
罗燕女士似乎对赛珍珠的生平没有太大兴趣。她告诉我,最初的兴趣,是想改编赛珍珠的代表作《大地》,可惜由于版权,她只到了赛珍珠的另一
不是太重要的作品PavilionofWomen,这
小说解放前的译名叫《
闺里》,在1991年首次
版的赛珍珠自传中,这
小说的名字又被译成《女
亭》。罗燕女士认为小说只能提供一个契机,提供一个框架,关键是改编时的发挥。她认为原著最多提供百分之二十的东西,百分之八十要靠改编者去创造。她告诉我,所以会看中赛珍珠,是因为她在
国还有一定的影响,她的作品仍然
现在
国的教材中。另外,从投资的角度和市场的回报来看,都比较乐观。瘦死的骆驼比
大,赛珍珠毕竟是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又得过普利策奖,而且好莱坞现在很看好东方题材的影片。
孩们并没有意识到她们最初的游戏是犯上作
。赛珍珠是
国人,和她一起玩的中国孩
都是教民的小孩。她们把山坡上突起的坟茔当
了王位,用野草野
编织成王冠,
在
上,
扮演皇太后。一个孩
扮演皇太后的时候,其他的孩
便毕恭毕敬地跪下来磕
。这
游戏屡试不
,没完没了,每个女孩
都盼望着自己能再一次地扮演。由于她们对远在紫禁城的慈禧太后的真实生活一无所知,于是她们只能模仿看过的中国旧戏曲中的皇后娘娘。渐渐地,孩
们对于慈禧开始有所了解,她们知
她是中国的一个少数民族满族人。她们知
她很厉害,黑
发,黑
睛,有着冰激凌一样白
的
肤,她的
发总是
地绾起,这样她看上去就会显得很
大,她坐在
的王位上,觐见她的那些大臣只有抬起
来,才能一睹皇太后的威颜。孩
们开始不喜
慈禧太后了,因为她下令把光绪皇帝
禁了起来。游戏的内容稍稍有些改变,女孩
们仍然抢着要扮演皇后娘娘,扮演皇后意味着可以发号施令。为了让这
游戏看上去更
真,她们找到了一个最胆小的小弟弟扮演小皇帝,游戏的
就是太后发怒了,让大臣们把小皇帝囚禁起来。她们把小弟弟的手绑了起来,一直
到他真吓哭了为止。
打多了,我总是提醒自己,不要把这一类的事情太当真。报纸上捕风捉影地提
批评,说我们这些青年作家陷
了影视的泥潭。由于影视剧本的稿费大大地
于小说,于是所谓陷
影视的泥潭,便是追逐金钱的代名词。在现实生活中,我总是扮演那
羊
没吃着,反惹了一
膻的尴尬角
。过去的三年里面,我没有为影视写过一个字,但是一位老作家却语重心长地批评我,说我不应该成天搞影视。好事不
门,一个人,天天认认真真地写小说,未必会有什么人注意你,如果你一旦“
电”和电影或电视稍稍有了瓜葛,顿时成了报纸上的新闻人
。
中国人最初给赛珍珠的印象是,这
可能是源于两个原因:第一,金发碧
的赛珍珠确实可
,中国人从来就是一个喜
小孩的民族,
小孩是一
传统;第二,在赛珍珠周围的中国人不是男用人就是老妈
,他们也不可能对自己的小主人有什么照顾不周。可惜
只是小小的一
分,随着年龄的增长,赛珍珠
受越来越多的,是不
。这
不
的极端,便是发生于赛珍珠8岁时的义和团运动。在这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中,许多传教士被杀,许多教堂被焚。赛珍珠随同家人,仓皇离开南方的小城,逃往上海的租界。只有在租界,一切才似乎是安全的。这里完全是洋人的天下,有持枪的洋人巡捕,有在黄浦江里停泊的洋人兵舰。
2
我曾经接过PavilionofWomen的中译本,可是神使鬼差,在看完了《大地》三
曲和《龙
》以后,我觉得赛珍珠的小说已经没必要再看。我一度曾是个很用功
学问的人,然而不可能为了学位论文,把资料室里汗
充栋的旧图书统统读完。接到罗燕女士电话的第二天,我给南京大学图书馆的同学打电话,让他帮我借阅《
闺里》。电脑资料显示,那本在资料室里躺了将近五十年的旧书,已经没了踪影。我的同学又帮我联系南京的各大图书馆。由于南京是国民党时期的首都,又是赛珍珠写作和工作过的地方,各大图书馆里都藏有相当数量的旧版书。但是很快得到的反馈,都是绝对没有这本书。
“我们可以把它编得非常有趣。”他信心十足地说着。
“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赛珍珠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那天会怕成那样,她几乎是用乞求的语气在说话“她是个调
的孩
,我会惩罚她的,请你饶恕她吧!”
我没有当场拒绝罗燕女士的原因,是觉得赛珍珠这个人的确应该用影视来再现一下。这是一个很有代表
的人
。要是把她平凡的一生拍成电影,我相信起码在中国会有相当可观的观众。此外,我相信罗燕女士找我,是找对了人,因为我一度曾经研究过赛珍珠。我的硕士论文的题目是《〈围城〉和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在读研究生期间,我在资料室里读过许多老版的赛珍珠的小说。对于赛珍珠的生平和她的主要作品,我已了然在心。我并不觉得赛珍珠的小说如何了不得,虽然有诺贝尔文学奖这块金字招牌,赛珍珠仍然算不了什么第一
的大作家。在图书馆里,很难再找到赛珍珠的作品,事实上她已经成为一名冷门作家,如今大多数人仅仅是知
她的名字。
南京大学外文系的一位姓刘的教授,正带领着他的研究生,在翻译赛珍珠的系列作品,PavilionofWomen便是其中之一。新的译本在近期内不可能问世,而我的英文平今非昔比,已经没办法阅读原著。虽然我还没有答应为罗燕女士改编,然而我也没有拒绝她。我只是希望她能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好好地考虑一下。我突然发现自己满脑
想的都是赛珍珠。我仿佛一下
对赛珍珠
了迷,恨不得立刻把赛珍珠的作品,都找来看一遍。
“中国人的生活,在相当长的时期里,就是我的生活。”
赛珍珠生于1892年,她两岁的时候,中日甲午战争爆发。战争以中国惨败而告结束。此后的清朝政府一蹶不振,元气大伤,开始在风雨飘摇中艰难度日。但是,在中国南方的一个城市里,赛珍珠和所有大清臣民的孩
们一样,对皇帝尤其是皇太后慈禧,仍然充满了崇敬的心情。皇权仍然是至
无上的。赛珍珠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和别的孩
肤
不同意味着什么。
国在她是一个极其模糊的概念,她和其他的中国孩
不一样,就好像小猫小狗有着不同的
纹。她们在一起玩着游戏,亲密无间,在城乡结合
的旷野里奔过来跑过去。童年的赛珍珠和中国的小孩一样,目睹了当时的一切。她常常看到瘦骨伶仃的麻风病人,躺在庙门
向人乞讨,看到那些被扔在野地里的正被野狗撕扯着
的死孩
,看到地痞
氓在大街上撒野,听他们骂不完的脏话。
在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仪式上,踌躇满志的赛珍珠,充满了激情对公众这么说着。她这么说着,绝对不是矫情,因为她完全有资格这么说。虽然赛珍珠的父母是地的
国人,虽然赛珍珠
生在
国,但在她
生刚三个月的时候,就随父母回到了中国。赛珍珠只是因为偶然的原因,才
生在
国。她的父母都是传教士,在中国待了许多年。早在赛珍珠之前,她的母亲已经在中国生了四个小孩,然而四个小孩中,有三个很快就死了。在一百多年前的中国,婴儿的死亡率实在太
,也许正是这一原因,赛珍珠的母亲选择了回
国生养她的小女儿。
我始终觉得把赛珍珠在中国的故事拍成一电影,将会非常有趣。一
好的影片,无非是找到了一双好的观察世界的
睛。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在赛珍珠的
睛里,和今天教科书上所记述的历史,并不完全相同。虽然以血缘而论,赛珍珠是百分之百的西方人,她长得金发碧
、
大,但是东方潜移默化的教育,很自然地就给了她一
与纯粹的西方人
本不同的
格。
国是赛珍珠的第一祖国,但是中文却成了她的第一母语。她不仅仅会说
利的中文,而且在整个童年时期,她都是用中文来思考问题。现代语言学告诉我们,一个人若离开了语言将无法
行思考。换句话说,赛珍珠的童年,差不多都是浸泡在东方文化之中的。
在她居住过的一个城市里,有一个稍欠教养的国传教士,对下人常常傲慢无礼,动不动就大动肝火。几乎所有的中国仆人在他那里都
不长,他属于那
中国人人见人恨的坏洋鬼
,可是却有位老女佣为他
了许多年。赛珍珠从老女佣那里了解到她能够忍气吞声的秘密。这位老女佣很有些幽默
,她觉得赛珍珠是一个靠得住的女孩
,决定让她分享她的秘密。原来那个洋鬼
的窗前,放着一个
大的盛雨
的容
,他嫌井
苦涩,从来不喝井
,只喝平时积蓄的雨
。老女佣住在阁楼上,每天早晨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
,将自己的便盆倒在铁
的屋
上。黄澄澄的
沿着屋脊
槽,再
过盛
的容
。这便是老女佣对坏主人的报复,这
报复给她带来快
,这
快
给了她忍受主人脾气暴戾的毅力。当她受到主人不公平的对待时,想到主人喝着她的
,她便苦中作乐地笑起来。
我说,要是不改编赛珍珠的小说,而是把她自己的生平拍摄成电影,也许更好。
童年的赛珍珠本意识不到自己是“洋人”“洋人”对她只是一
不愉快的提醒。她和中国的孩
们掺和在一起在庙前的空地上看戏,从戏里似是而非地知
中国的历史,刻骨铭心地记住了中国历史上的那些英雄豪杰。逢年过节,她穿上地
的中国衣服,梳着中国女孩的发辫,穿着中国工匠手工制作的
鞋走街穿巷,拜访她的中国小朋友。每到一
3
我不知23年前逝世的赛珍珠,得知今天有人会改编她的小说,会持什么样的态度。1972年中
恢复外
关系的时候,赛珍珠曾经无比兴奋。在过去的许多年里,她盼望着中
关系能够正常化,盼望着能回到朝思暮想的中国来。
看着就要成为现实,但是她的申请落了空,并没有成为尼克松访华代表团的一名成员。这时候她已经年逾古稀,疾病缠
,在中
两国之间的桥梁刚刚架通的第二年,带着终
遗憾离开了人世。赛珍珠始终把中国当
她的第二祖国,她对这个国家充满了
情。没有中国,就没有赛珍珠。当赛珍珠这个名字重新
我的大脑的时候,我首先想到的就是晚年的她,被拒之于中国的国门之外,会是一
什么样的心情。
有一天,赛珍珠和母亲从一条人如涌的大街上走过。一个
胖的中国人慢腾腾地走在她们的前面,挡住了她们的去路。他穿着蓝
缎袍和黑
褂,一条长辫
在赛珍珠的
前晃来晃去,长辫
的辫梢上用黑丝带打着结。天气很
,那人不住地摇着扇
,慢悠悠地迈着方步。赛珍珠实在是忍不住了,既有些
得人心烦躁,又觉得那在
前晃来晃去的长辫
是个诱惑。她十分果断地拉住了那个人的辫梢,很淘气地摇了摇,请他快走,或者赶快把路让开来。
胖的中国人转过
来,用赛珍珠从未见到过的严厉目光瞪着她。这是一
充满了仇恨的敌对目光,反应之
烈有些不可思议。但是天真的赛珍珠并没有被他吓唬住,受到惊吓的是赛珍珠的母亲。她的脸刷的一下全白了,用颤抖的声音请求这位正生着气的中国人原谅。
虽然金发碧的赛珍珠在一开始,就注定是一个
国人,她
生于
国,有着纯粹的
国人的血统,然而她首先面对的世界,却是中国。
国只是在父母的描述中才存在,它虚无缥缈,只是童话世界中的王国。由于一个人不可能记住
生三个月以内的事情,赛珍珠童年的最初记忆,和她周围的中国儿童,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她的母亲领养了一个中国女孩,这个中国女孩在赛珍珠母亲的照料下成长,然后又嫁给中国人。赛珍珠
生以后,她的中国
也开始当了母亲,于是中国
的小孩就成了赛珍珠童年时代最初的伴侣。
我告诉胡雪桦,我更有兴趣的是赛珍珠本人。
中国人并没有因为赛珍珠母亲的求饶改变脸,他依然满脸怒气,不肯宽恕的样
。赛珍珠想不明白他有什么必要生这么大的气,她的母亲连连赔罪,拉着她向另一条街走去,一边走,一边唠唠叨叨地警告女儿。她用从未有过的严肃
吻告诫赛珍珠,以后绝对不可以再
这样的事了。她告诉赛珍珠这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赛珍珠的母亲过去从来不害怕中国人,可是突然之间,她竟然会对中国人怕成那样。赛珍珠终于在这一天,开始意识到了中国人对她的敌意,同时也是第一次意识到,一个西方人对古老中国可能会有的恐惧,那
藏在内心
的恐惧。在这之前,赛珍珠只知
中国人不喜
那些坏的洋鬼
。她从来没有把自己和那些坏的洋鬼
联系在一起。她和中国人一样,恨那些坏洋鬼
,恨那些在中国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的外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