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完全有理由可以相信他们及时寻欢作乐。就像后来一度流传的那样,说赛珍珠和比她年轻的诗人徐志摩有一腿,因为绝大多数中国人都认为,一个美国姑娘不可能把自己的贞操看得太重。有关赛珍珠和徐志摩的艳情故事,已经有人把它作为纪实文学或者小说写了出来,有一天还可能会变成影视作品出来蒙人。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即使到了思想极度开放的今天,美国也并不像电影电视上表现的那样,刚认识就迫不及待地脱去裤子。我们应该想一想,赛珍珠是在中国长大的,她出生于一个传教士家庭,她的家庭历史上从未有人离过婚。对婚姻的忠诚是她从小就记住的做人准则。赛珍珠唯一的哥哥就是个很好的例子。一场没有爱情的婚姻,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烦恼,由于她的父母在婚姻态度上十分保守,虽然哥哥的婚姻事实上已经死亡,然而为了不让父母为此感到痛苦,赛珍珠的哥哥决定等到父母都过世以后,再考虑离婚。其悲剧性的结果是,等到这一天真的到来的时候,饱受分居之苦、过着苦行僧一样生活的哥哥已经没必要再离婚,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生活,并且可以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日子也不多了。他很快就告别了人世。
赛珍珠在男女问题上和她哥哥一样保守,大学的四年生活,使她还原成一名美国女孩,但是她并不赞成自由恋爱。自从她懂事以后,她的中国小朋友总是偷偷地向她打听,问她的父母有没有替她找到婆家。中国的包办婚姻,在今天看来已经非常可笑,赛珍珠却由衷地赞同这一传统。自由恋爱并不能保证婚姻生活的质量。在赛珍珠的那个时代里,她所见到的大多数婚姻悲剧,都是自由恋爱造成的。年轻人在对待异性的态度上难免盲目,他们不可能像自己饱经世故的父母那样,头脑冷静地考虑终身大事。婚姻是神圣的,一旦铸错便无可挽回。赛珍珠不否认自己对船上偶遇的那位美国小伙子的好感,然而绝对没有勇气再向前迈出一步。
船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航行,离中国的距离越近,赛珍珠就越感受到母亲的召唤。她仿佛听见母亲在呼唤她的乳名。她后来才意识到,其实这也是她的第二祖国对她的召唤。她的母亲把自己的一生献给了这块热土,她的母亲已经和中国融为一体。船上遇到的那位可爱的美国小伙子已不太重要,现在赛珍珠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她的母亲。
她想象着对母亲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回来了,母亲!”
赛珍珠无数遍地念叨着这句话。故乡美国对她来说,已是那么遥远,遥远得已经足以让人忘怀,当新的地平线就要在海平面上出现的时候,赛珍珠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如此强烈的回家之感。她突然意识到中国就是她的家。新大陆终于出现在面前,船正驶向吴淞口,很快就可以看到上海的海关大楼。阳光灿烂,蓝天白云,海鸥追逐着轮船驶过的波涛。赛珍珠十分激动地握着美国小伙子的手,使劲地捏着,以至于让别人误会她是舍不得分开。好在美国小伙子也和赛珍珠一样理智,他和菲律宾的标准石油公司有一份合同,并不觉得自己应该为了爱情,就放弃这份诱人的合同。在船上,他们相处得很愉快。能够愉快,这就足够了。赛珍珠的心口咚咚直跳,有许多不可知的事情正在等着赛珍珠,一切皆在发展变化之中,一切都是未定数。她母亲的病情究竟怎么样了?这是她最担心的一件事。她即将在中国找到新的工作,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够胜任。她的婚姻大事,也将被提上议事日程,虽然她只有22岁。在早婚的中国人眼里,这已经是一个老姑娘的年龄。她将和在中国的白人圈子里的男人打交道,结果是劳而无功,父亲打算将她介绍给一位年轻体面的中国绅士,但是她的母亲反对,年轻体面的中国绅士的父母也坚决不赞成。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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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刘岳厚的告别仪式上,刘岳厚的女婿高丰文,也就是刘丽英的丈夫,一本正经问我最近在写些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人们类似的提问,总是心不在焉地回答说自己没写什么。高丰文盯着我不放,又问我打算写什么,我觉得自己总得告诉他一些什么,便说自己打算写一写赛珍珠。他显然不知道赛珍珠是谁,看着我,点点头。我们正在等火葬场的小礼堂空出来。这种等待有一种荒唐之感,小礼堂不停地换着人,一批又一批不相干的人,哭着从我们面前走过。刘岳厚终于死了,久病无孝子,我感到他们的家人,为此都深深地松了一口气。这一次是倾巢出动,所有的子女,媳妇和女婿,尚未成婚的小儿子的女朋友,孙儿孙女以及外孙外孙女,七姑八姨,都来了。虽然刘岳厚的一家都认识我,但是在他的子女中,我除了和刘丽英夫妇熟悉以外,其他的人仍然弄不清楚。
这么多奔丧的人,不可能都住在刘丽英家里。刘丽英曾想让一部分人住到我的家里来,她的母亲坚决反对,因为戴着黑孝住在别人家是有些忌讳的。虽然刘岳厚生前与我关系非同一般,虽然他不止一次地在我家住过,虽然他的家人过去也在我家借宿,但是这一次不一样。在火葬场,当我向刘岳厚的妻子姚五妹表示慰问的时候,姚五妹抹着眼泪重提她内心深处的不安。由于来奔丧的人都吃住在招待所里,这笔开支显然不少,大家商量的结果,就是尽快让刘岳厚火化。年轻人的思想都很开化,他们根本不把姚五妹的反对当回事,决定第二天就把事情了结。
“在我们乡下,尸首起码要搁三五天,”姚五妹叹着气,无可奈何地说“这么快就烧了,人怕是还没有死透呢!”
终于轮到刘岳厚了,高丰文手上拿着一包中华牌香烟,在小礼堂的前后来回照应着,不时地给工作人员递烟。刘丽英的弟弟妹妹们却在那抱怨,嫌南京的规矩和他们那里不一样。一切都布置好了,我作为一个大家信得过的人,被事先安排好说几句悼念的话。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尽管我是个作家,是个小有名气的文化人,在刘岳厚的家人看来,一定能说会道,而且我确实也事前一直在做着准备,然而事到临头,我突然觉得自己原先准备的话,是不适合的。我原来想说,刘岳厚的一生,很可以用来写一篇不错的小说,甚至拍部电影,但是这话尚未说出口,我就觉得自己有些二百五。我想不仅是刘岳厚的家人,不想听这样的废话,就算是我自己,也不想听。这样的话,只有死去的刘岳厚乐意听。刘岳厚已经死了,在追悼会上,所有的话都是说给活人听的,我必须说一些面对活人的话。
我突然灵机一动,说刘岳厚曾经是我的老师,我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因为他教过我,所以我始终尊敬他。我说得有些动情,刘岳厚的家人听了,似乎也有些感动。接下来应景的话就容易说了,我把人们在追悼会上常说的话,拿出来复述,近乎肉麻地抬高死人的地位,最后用“敬爱的刘岳厚老师,你安息吧”作为结束语。我的结束语带来一片哭声,大家绕尸体一圈,还没有来得及退出小礼堂,新的一轮就已经又开始了。一个小伙子捧着一张巨大的遗像冲进来,刘岳厚的遗像刚被拿下来,新的遗像便占据了他刚才的位置。再也没有比火葬场更乱哄哄的地方。我们还没有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一切就已经结束了。一切都太快,太匆忙,匆忙得大家目瞪口呆。我发现刘岳厚的家人都陷入迷惘之中。
从火葬场出来,我拦了一辆的士直奔金陵饭店。昨天晚上,我接到罗燕女士的秘书的电话,说罗燕和胡雪桦今天要来南京和我见面。时间是下午四点钟。我以为自己会迟到,可结果迟到的是罗燕女士。胡雪桦早就到达,可是我在关键的时候,把胡雪桦和他兄弟胡雪杨的名字弄颠倒了,我向服务生询问胡雪杨或者罗燕是否到达,得到的回答是电脑上没有这两个人的记录。于是我便在大堂一边休息,一边等待。刘岳厚的逝世,弄得我十分疲倦。我这人不能遇到什么事,其实我也没尽什么义务,只不过是跑了几趟医院,少睡了一点觉。刘岳厚是在昨天凌晨咽气的,从那以后,我几乎一直在和这件事打交道。草拟电报文稿,给刘岳厚所在的乡政府挂长途电话,我有一个乡长的大哥大号码,可是打通手机的难度,差不多都快令我绝望。对方不停告诉我,说我拨打的号码正在使用,让我稍候再拨,我一个接一个地拨着,终于从内心深处开始心痛起电话费来,因为只要对方服务小姐一说话,我的长途电话就算是接通一次。收费的老头很乐意遇到我这样的用户,他希望我能一直这么打下去,永远也不要真正地接通。
现在,我坐在大堂的真皮沙发里,心不在焉地等待着。不时地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姐,从我面前走过,当然还有那些西装笔挺的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是成功者。这里是南京唯一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除了外国人,只有高等的华人才能住在这里。不久前,在火葬场的时候,我曾很无聊地想到,人死了以后的区别,不过是看你租大礼堂或者小礼堂来举行告别仪式。时时刻刻都有人会死去,死是人世间最大的平等。
一辆豪华大巴士送了一车外国客人到酒店门口。在导游小姐的招呼下,他们三三两两地走进大堂。说着我听不懂的外语,兴致很高,很可能是刚从某个旅游风景点过来。我看了看手表,时间已快四点半,突然想到自己可能出了什么差错。罗燕小姐的秘书昨天在电话里,先约好的时间是下午两点钟,但是她很快又打电话给我,说罗燕小姐因为有事,可能要到四点钟才能到达。不过我早一点去金陵饭店也无妨,因为胡雪桦会提前到达那里的。我又一次去向服务生询问,这次我提到了胡雪桦,我解释说,在这之前,自己可能把名字弄错了,服务生熟练地把胡雪桦输入电脑,告诉客人已到,并报了房间。我走进胡雪桦的房间,看见他正十分无聊地看电视体育节目,看两个胖胖的日本人相扑。
我们很快就进入赛珍珠的话题,这是我们这次会面的目的。由于我还没有看到PavilionofWomen,胡雪桦给了我一份请人翻译的内容提纲。如果我们要合作的话,问题将变得非常简单,这就是说我们将根据赛珍珠原著小说中的一个次要情节,改编成一个现代人乐意看的电影。这个次要情节就是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和一位传教士的感情纠葛。
“说白了,这是一个偷情的故事。”胡雪桦提纲挈领地说着。
我明白胡雪桦的意思,这个偷情不仅仅是世俗意义上的男女表演,它还将影射东西方关系。同时“偷情”在电影上也是一个类概念,是法定婚姻之外的故事,可以简单地引申为婚外恋和第三者插足。我们谈了没一会儿,罗燕女士也匆匆赶到,而且立刻加入谈话。大多是他们在叙述,我尽可能集中注意力地听着。我想他们一定看得出我很疲倦,或是觉出我对合作不是太感兴趣。
我带了两本自己的书送给他们。我告诉他们,我仍然没有找到兴奋点,虽然在过去的许多天里,我满脑子都在想赛珍珠,但是对是否有把握写好一个传教士和中国女人的故事,暂时还没有把握。毕竟只是刚看完原著小说的故事梗概,我不能胡乱地答应他们。而且胡雪桦提供给我的故事梗概,甚至也是不完整的,竟然缺了一页,使得本来就不完整的故事,更显得支离破碎。好在我心里总算有数了,事实上,对于写传教士,我自认还是有些把握,为了写长篇小说《花煞》,我曾经读过不少资料,而反映东西方文化的碰撞,一直是我觉得有趣的话题。我所以还感到犹豫,是改编的自由度究竟有多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