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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金发考(8/10)

《越铎日报》充满了战斗性,这张报纸令人想起鲁迅先生后来的文风。开首便骂军政府,骂那里面的军人,接下来胆子更大,骂都督,骂都督的亲戚,骂都督的姨太太,骂都督的同乡,凡是一切不顺眼的,都骂。鲁迅在《军界痛言》一文中指出:

今也吾绍之军,其自待为何如乎?成群闲游者有之,互相斗殴者有之,宿娼寻欢者有之,捉赌私罚者有之…身膺军国民之重政,而演无聊赖之恶剧。

敢骂王金发,还真要有些胆子才行,鲁迅是条汉子,一起办报的也都是硬骨头。革命能让所有的人都头脑发热,连皇帝都下台了,一个小小的都督,有了错,凭什么不能骂,而且这错都是秃子头上的疤,明摆着的。书生意气,挥斥方遒,一开骂就是十几天,连篇累牍,不顺眼的事实在太多,骂完了这个,又觉得那个也应该骂,于是接着再骂。有人传话到鲁迅家里,说王都督很生气,他出钱办报纸,怎么还老骂他,真是太不给面子了。消息传得有些走样,又说王都督要派人拿手枪来杀人。鲁迅的母亲自然吓得要死,害怕自己的宝贝儿子有个三长两短。王金发那强盗脾气真犯起来,十个鲁迅他也敢杀。

身为山会师范学堂校长的鲁迅,虽然比王金发大了两岁,这时候也不过才三十刚出头,年轻气盛,不相信王金发真敢杀了自己。王金发毕竟是革命党,革命党如何会胡乱杀人?鲁迅当了校长,本来是有200元开办费的,于是索性幽默一回,再去找王金发要经费。王金发气不打一处出,板着脸说:“又来拿钱,人家都把银子送到我这来孝敬,你倒好,反而还要来拿钱。要,就给你一些,下次没有了。”鲁迅得了钱,并不高兴,因为办学就得要钱,没有钱就办不了学校,将就着又干了没几天,钱用得差不多了,便辞职。王金发那里仍然憋着火,鲁迅辞职,他也不挽留,照准,派来一个拖鼻涕的接收员。鲁迅交出账本,账本上的余款仅剩一角又两铜元。那接收大员也不问钱是如何用的,一边擤鼻子,一边打哈哈。

鲁迅辞职以后,便离开了绍兴,到南京的教育部任部员,这部员大约也就是职员的意思。那《越铎日报》在鲁迅走了以后,继续办着,风格不见收敛,反而越骂越凶,越骂越尖刻。王金发先礼后兵,派人偷偷地给报馆送了500大洋去。这是变相的行贿,几位主持报社工作的就两个问题展开讨论:问题一,收不收钱;问题二,收了钱,还骂不骂。结果两个问题的答案,都是肯定,即钱照收,人照骂。收钱,是因为报馆缺钱,王金发拿钱来,收了他的钱,等于把他当做了股东,让王金发当股东,这是给他面子,收钱是看得起他,此其一。股东有错,有错必纠,当然不能徇私了断,当然还应该骂,桥归桥路归路,此其二。王金发没想到会被如此对待,这下子可真惹火了,于是一班兵大爷冲进了报馆,不管三七二十一,见谁打谁,逮住了来不及跑的书呆子们一顿暴打。最糟糕的是报馆的主持人孙德卿,大腿上活生生地被刺了一刀。秀才碰到兵,从来都是有理说不清,当初王金发来,正是这孙德卿热心地买了大批熟鸡蛋,慰问前去迎接王的学生,转眼不过几个月工夫,竟然受此虐待,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幸好鲁迅先生已经离开了绍兴。要不然,活生生地刺一刀,吃几拳头踢几脚,怕是最起码的。那孙德卿吃了一刺刀,疼得大怒,从此以宣传军政府横暴为己任。他跑到照相馆,脱了衣服,拍照为证,可是究竟如何才能展示那刀痕,却让摄影师十分为难。若拍全身照片,刀痕小得几乎看不见,不拍全身,只取刀疤,又如何能证明受伤者的身份。结果还是拍了全身,印了几十张,到处送人。想想那个时代的人真有趣,虽然不能像今天这样动辄电视实况转播,但是似乎也已经很科学了。拍照送人在当时似乎很时髦,如陶成章被刺以后,遗容便被拍了照送人收藏。鲁迅收到孙德卿所寄的照片,委实吓了一跳,照片上赤条条一个男人,春宫不像春宫,若不看文字说明,还以为是一个疯子呢。

王金发的督绍,很快就有了祸绍的恶名。无论现在有人如何替他洗刷,王金发迅速走向腐败,这一点不容置疑。天下是老子打下来的,天下自然得由老子来坐,这种不可一世的态度,不仅体现在王金发一个人身上,更体现在他的手下一群人身上。军纪败坏成了大问题,滋扰民间的事情时有发生。《王季高君行述》上记载着:

一日王微服查缉,见有兵士在店强买,立命捉之出,举枪疾击死之。又一日,查得有屡在途调笑妇女之兵士一名,暗记其营哨号数,归召其排长及该兵至,将该兵士缚大树上,先以军棍击排长十百下,数其纵兵殃民之罪,然后起身自举枪,毙此士兵…

王金发当了都督以后,其管理手段,仍然是绿林好汉的一套,而且他对杀人有瘾,喜欢亲自执行。事实上,军纪并不因此改观,恰恰相反,在王金发督绍的八个月里,自上而下的腐败越演越烈。孔夫子曾说过:“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孟夫子也说过:“枉己者,未有能直人者也。”由于王金发不能正确对待自己,他也不可能正确对待别人。譬如在用人方面,王金发对自己的亲戚故旧,大放肥缺,他的舅舅是盐税局长,他的姨表弟是酒捐局长,禁烟局长是他的表兄,便宜都让他熟悉的人占尽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昔日对王金发有恩的人,此时如买了绩优股,大收股市飞涨的回报。那些平时从不来往的亲戚,此时只要腆着脸上门,王金发就绝不让他们空着手回去。王都督如今已经是个阔佬,他反正有的是钱。

王金发身上的浪漫精神发挥到了极致。他是个喜欢排场的人,敢做敢当,居则警卫森严,出则前呼后拥。就连小老婆回娘家,也要带着卫队,一路吹吹打打。英雄难过美人关,王金发纳妾征婢,经常带着她们“各乘骏马,驰骤郊外,以为笑乐”他还把自己的外公,从嵊县接到绍兴来共享富贵,用四人大轿抬着,并派人出城鸣炮列队欢迎,吓得老人家差点从轿子里摔出来。敢如此折腾,自然是要钱的,而且要很多钱,于是他刚到绍兴时的种种许诺,便成了说过就算的空话。造福百姓很快变成了鱼肉乡亲,为民请命变成了要老百姓的命。王金发打着筹饷的招牌,拼命捞钱,尤其是为手下的“三黄”大开绿灯。所谓三黄,即黄伯卿黄介卿黄竞白,此三个位居要职,未及三个月便搜刮民财80万,搞得当时的绍兴人咬牙切齿。鲁迅先生就说过“三黄弄权,混蛋透顶”民间百姓干脆利用戏文中的现成句子,大唱“可恨三王太无礼”在江南方言中“黄”和“王”同音,骂三王就是骂三黄。在1958年的乡土史调查中,令人难以相信地发现,事隔已近50年,民间老百姓还能记得骂王金发一伙的顺口溜:

吃的油,

穿的绸,

迟早要杀头。

第四章

1

绍兴是越王勾践卧薪尝胆、演义吴越争霸的地方。古越多侠士,像王金发这样的人,艰难困苦压不倒他,对他有威胁的,是荣华富贵温柔乡。没有什么比醇酒和美人,更能消耗英雄侠士的斗志。王金发一共只做了八个月的都督。如果继续做下去,结果当然好不了。从王金发身上,不难看出辛亥革命的先天不足。辛亥革命失败的重要原因,首先是袁世凯篡国,其次和革命党人自身的毛病分不开。革命党人有其幼稚不成熟的一面,譬如拱手把胜利的成果献给了袁世凯。革命党人还有其良莠不齐的一面,表现在一群人身上,是有好有坏,表现在一个人身上,也是有好有坏。晚节不保,是许多革命党人致命的弱点,在不久以后的袁世凯称帝的丑剧中,臭名昭著的“筹安会六君子”中,有一大半便是变质的革命党人,其在党内的地位和影响,显然都在王金发之上。革命党人的迅速腐化堕落,是历史值得引以为鉴的经验之一。

袁世凯当了临时总统以后,首先要做的,就是解决政令不统一的问题。这是他收拾革命党人的第一步。除了保留省一级的都督之外,袁世凯下令解散各地的军政府,王金发领衔的绍兴军政分府自然也在解散之例。至于王金发离开绍兴时,究竟带走了多少钱,一直是个算不清的账。各种说法都有,反正他是带走了一笔民脂民膏。正是用这笔钱,王金发在上海舒舒服服地做起了寓公。他在上海花了5万元购买了一栋建筑精巧的洋房,地点在嵩山路附近,其豪华说起来让人咋舌。内有议事厅、迷楼、花房、船室、佛楼、荷花池、汽车间、马棚、屋顶花园等等。王金发拥有两辆私人汽车、四辆马车,有司机,自然还得有马夫。他到沪不久,便纳名妓花宝宝为妾。花宝宝即杨月娟,是王为其赎身后改的名。有材料说王在上海同时或先后纳花杨两妾,其实错了。一个人真要富起来,实在没有底,王金发挥金如土,生活奢靡,与革命时的莽男儿相比,早已判若两人。

我见过有不少文章为王金发在上海的声色犬马辩护,共同点是说他佯狂,是借以掩盖自己反袁的政治活动。这说法很难靠得住。在那个特定的时代,娶姨太太,捧剧场的坤角,以至吃喝嫖赌,可以有许多不同的解释,但是既当婊子,又竖牌坊,反而弄巧成拙。风流就是风流,没必要硬为风流遮羞,硬往潇洒脸上贴金。譬如蔡锷和小凤仙的故事,一定要把妓也描绘成侠的模样,实在不符合情理。换句话说,把蔡锷说成是佯狂还凑合,因为他尽管早在反袁称帝前,就和小凤仙有了感情,但是毕竟把袁世凯和小凤仙两个人都给蒙了。蔡锷毕竟没有当真娶小凤仙为姨太太,他们毕竟只是临时凑合。郎才女貌,男人在京城远游,在解决性的问题的同时,把感情问题也顺带解决了,把这些事说白说直,也没什么了不得。小凤仙怎么说,也只是个妓,有些人的毛病,就是不肯实事求是,不是把妓说得太好,便是太坏。

蔡锷英年早逝以后,有人代小凤仙拟了挽联:

不信周郎竟薄命,

早知李靖是英雄。

这是七言联,文人好事,七言不过瘾,又代拟更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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