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脑版
首页

搜索 繁体

关于教授(9/10)

价,不是有大志者,绝对做不到这一点。30年的沉默,使他有了绝对平静的心态,沉默既是能够潜心做学问的保证,又是躲避政治风雨延年益寿的秘方。事实证明,只有耐得住寂寞的人,才是真英雄,谁熬得住,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我想苏教授和莫教授,所以能够成为莫逆之交,和莫教授从来不把他们之间私人谈话的秘密泄露出去有关。在50年代,苏教授在莫教授家长期包伙,因为那时候他是单身一个人,几乎成为莫教授家庭的正式成员。当时的中文系里,还有好几位全国知名的老教授,他们和苏教授的恩师黄侃是一辈的,和这些老教授相比,苏教授显得有些年轻,但是由于苏教授雄厚的学术功底,中文系最牛气的老教授也不敢小觑他。莫教授似乎是苏教授唯一可以说说话的人,论年龄,莫教授要比他大四五岁,论资格,莫教授被聘为教授,却又要迟了四五年。性格上的差异往往能够互补,人们会成为好朋友,有时候并不是因为性格接近,而是由于恰恰相反。据说苏教授和莫教授之间无话不谈,在莫教授的小饭厅里,莫教授口无遮拦,苏教授也不再保持沉默。他们在这喝酒,说古说今,借古讽今,一顿饭总是要吃好几个小时。由于莫教授好激动,爱出头,动不动就要跳出来,却又缺少最基本的判断能力,说苏教授躲在莫教授身后出谋划策,出馊主意一点也不过分。

在50年代初期,莫教授和苏教授曾经一起学过俄语。在学外语方面,他远没有苏教授的灵气,苏教授精通英语法语德语,除此之外能掌握的还有西班牙语和世界语。学俄语几乎成为建国初期轰轰烈烈的一场政治运动,苏教授不仅借那个机会掌握了俄语,而且还顺带学会了捷克语。而莫教授因为在学俄语方面一无进展,睡不着觉怪床歪,对苏联老大哥因此也牢骚满腹。在吃饭的时候,他们开始攻击苏联现行制度的种种不是,对学校里敬若神明的苏联专家也嗤之以鼻。莫教授的特点,是有话就要说,绝对舍不得烂在肚子里。他的嘴上没有锁,脑子里少根弦,有些什么糊涂想法,迫不及待一定要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来。好在他从来不把苏教授牵连进去,出什么事捅什么纰漏,都是好汉做事一个人承担。可笑的是,他自恃思想觉悟要比苏教授高,总觉得自己是党员,看问题自然就会比苏教授深刻。每次政治运动来临,莫教授都会错误地估计形势,他永远分不清小饭厅和大众场合的区别,必定忍不住要乱说。结果就只能是在事后一再后悔,后悔没听苏教授的劝,后悔自己又一次地说漏了嘴。

从1952年的高等学校院系调整,到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一共14年,苏教授把这段时期,称为自己埋头做学问的第二个黄金时期。这段时间里,很多从事文科教研的人,受到突出政治的干扰,都没办法按照原来的路子继续研究。有的人放弃,有的人投机,只有苏教授像苦读的大学生一样孜孜不倦。由于具有什么样的学问都能做的特殊本事,即使在后来最左的年头里,他还能给外语系的学生,讲解马克思恩格斯的经典原著,给中文系的工农兵大学生,开办法家代表作品今译的讲座。对于苏教授来说,没有不能利用的时间,哪怕是僵硬的政治学习。他总结自己和莫教授在人生态度方面的最大差别,一个是以进为退,一个是以退为进,目的都是为了找到一种适应时代的方法。从一开始,他们就都感觉到了自己的落伍,无论进或者退,都不是目的,都只是手段。他们的步伐已经踏不上时代的节拍,于是都想用自己的办法,寻找到一种新的生存方式。和莫教授的沉浮相比,频繁的政治运动,没有过多地干扰苏教授近乎封闭的学术研究,恰恰相反,反倒提供了一个苦心潜读的机会。既然能凑合着做学问就是苏教授最大的乐趣,他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5

过去我一直错误认为,在苏教授这样的老头子身上,一定会有一大堆了不得的爱情故事。他年轻时期风流倜傥,这一点不容怀疑,因为任何人都可以一眼就能看出他的好色。苏教授对女性的偏爱非常外露,总是一见到女人,眼睛就滴溜溜发亮。他不是不想掩饰自己的这种偏好,事实是狐狸的尾巴实在太长,他根本掩饰不了。在自传中,苏教授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有贾宝玉癖,所谓寡人有疾,疾在好色。然而苏教授引以为庆幸的,是自己好色而不淫。当然,此处的“淫”不是它的原义“过分”而是它的引申义“淫乱”好色而不失分寸,发乎情止乎礼,这是苏教授的为人原则。苏教授对自己的男女关系,出人意料地坦白。这一点他似乎是受了西方大作家的影响,觉得自传如果不真实,犹如亵渎神灵。

苏教授的好色,只是一种精神上的泛爱,这种爱是剔除了肉欲的,和性爱没什么关系。据说多少年来,苏教授对莫教授年轻貌美的太太吴美秋,一直情意绵绵,他之所以坚持在莫教授家搭伙,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为了能够天天见莫太太几眼。莫家上下无不知道他的用心,都知道他的毛病,因此从来没人和他认真计较。不仅莫教授莫太太没当回事,甚至莫教授的子女也习惯当自然,有时竟然会拿这种微妙关系,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有一段时候,苏教授得了什么小病,莫太太便亲自做了藕粉送去慰问,藕粉是苏教授的喜爱之物,是最好的灵丹妙药。苏教授告诉我,由于他当时是单身,莫教授夫妇一度曾十分热心地为苏教授做媒。在50年代中,不止一位女士对苏教授动过心,有年轻的女学生,也有在资料馆工作的小寡妇,但是只要是一动真格的,苏教授便吓得逃之夭夭。那时候,鳏居的苏教授已到了知天命的岁数,他对于再婚充满了恐惧。

在苏教授的自传和自订年谱已经粗具雏形的时候,他忽然决定把两部书合二为一,变成一本书。他为这本书取名叫“河西草堂随年录”并毅然决定把原来已经记录下来的很多个人隐私,作了大量的删节。苏教授忽然意识到,个人的私事并不足以传世,过多的生活细节描写,反而会因文害义,损害了学术思想的阐述。事实上,在苏教授的生平中,并没有太多风花雪月的故事,值得记录在案,对于他来说,不成功的婚姻困扰了他的一生。作为一名追随在晚年苏教授身边的弟子,我有机会知道了许多他从不愿意对别人流露的秘密。这些秘密是苏教授曾经拥有过的生活的一部分,知道了这些秘密,对于了解他的学术思想,也许并没有什么帮助,但是要想全面地了解苏教授这个人,这些秘密却又是绕不开的。

苏教授是在回国的那一年,和李斯蔷女士完婚的。李斯蔷和苏教授同年,在国内等候苏教授许多年,当时就算是老姑娘。虽然那时候新思想已经十分流行,然而像苏教授那样的家庭,婚姻仍然还是遵循旧例,首先双方家庭背景要仿佛,老人们互相中意,一切都定下来以后,再通知两个小辈。苏教授17岁出国,这门婚事是他在国外时定的,他看见照片上的姑娘还算漂亮,糊里糊涂就答应下来,并断断续续给从未见过面的未婚妻,写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一开始似乎没什么太大的不好,都是到岁数的人了,就等着男婚女嫁,那个时代有很多人都是结了婚以后再恋爱。李斯蔷也是大学毕业,和孪生妹妹李斯薇同时在北京女师大读书,苏教授回国时,李斯蔷大学已毕业,正在一所女子中学教书,苏教授既然回国,于是就赶快结婚,婚后不久有了身孕,李斯蔷从此辞了工作在家当太太。

苏教授的婚姻很不圆满,前后一共有三个小孩,三个小孩忍受不了家庭中的不和谐气氛,都是很早就独立,一走上工作岗位,然后再也不愿意和苏教授夫妇来往。几乎所有的苏门子弟,都知道苏教授夫妇之间的不和谐。苏教授曾十分坦率地告诉我,他一生中只和两个女人有过那种关系,这两个人就是自己的太太李斯蔷,以及他的小姨子李斯薇。李斯蔷和李斯薇虽然是孪生姐妹,性格却有着截然的不同,一个性格内向保守,另一个性格热情奔放。由于苏教授在国外留学耽误了婚期,因此当苏教授结婚的时候,孪生姐妹中的妹妹李斯薇已经是一个三岁孩子的母亲,在婚礼上,做妹妹的对姐姐处处表现出过分的关照。作为过来人,她不仅教姐姐如何对待新婚第一夜的恐慌,而且还细腻地描绘自己曾经有过的深切感受。从一开始,李斯薇和苏教授关系就过于亲密,姐夫长姐夫短地缠着苏教授,李斯蔷越是不高兴,她的玩笑就越是开得过分。

过了没多久,苏教授就发现自己和小姨子之间,并不只是在开玩笑。这是个阴差阳错的故事,苏教授十分惊奇地发现,李斯薇和李斯蔷有非常接近的饮食习惯,在对旁人的态度上,她们总是联合起来,一致对外,然而孪生姐妹之间,却又是天敌。她们永远要相互作对,没完没了地拆对方的台。李斯薇走了一条和姐姐截然不同的道路,李斯蔷做了一辈子的家庭妇女,李斯薇则要求进步,和共产党的一些头面人物都熟悉,抗战期间,她一度曾在重庆的新华日报社工作,并秘密参加党组织。解放后,李斯薇成了一名司局级的干部,在北京工作了一段时间,后来又调到南京,在省委的一个机关里当领导。她长期和苏教授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据说在50年代末,还专程到学校来看过一次苏教授,说话很带有一些官腔。

苏教授和李斯薇初次越轨,是在苏教授担任罗家伦的校长秘书期间。他领着她坐一辆1936年出厂的奥斯汀小汽车,奔驰在南京郊区的土路上。这是一次公私兼顾的地形考察,当时李斯蔷刚生了第二个女儿,正在坐月子,对丈夫产生的异心没有任何察觉。那是一个万物复苏的春天,秀丽的风光加上李斯薇的热情奔放,苏教授的头脑也开始发热,他们像情侣一样陶醉在山水之间,最后竟然十分冲动地去开了旅馆。事后,两人山盟海誓,相约各自回家离婚,重建恩爱家庭。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在大约半年的时间里,他们度过了一段如漆似胶的日子。苏教授遵守诺言,开始了艰难和漫长的离婚道路,直到八年抗战结束,李斯蔷才最后答应签字离婚。苏教授和李斯薇在抗战初期分手时曾郑重相约,两人不离婚不再见面,但是等到苏教授真离了婚的时候,情况早就发生了变化,李斯薇和自己的丈夫已重归于好,两人一起去了解放区。

李斯蔷就是我们后来所见的李老太太。倔强的李老太太在1945年的年底,与苏教授正式签字离婚,又在1962年春天复婚,中间整整相隔了17年。这17年,李斯蔷和丈夫藕断丝连,仍然靠苏教授养着。苏教授每个月领了薪水,所做的第一桩事情,就是匆匆赶到前妻李斯蔷那里,毕恭毕敬一言不发,缴清了赡养费,然后掉头就走。无论是在初结婚的日子里,还是后来将近8年的分居,17年的离婚期,以及再后来复婚,直到最后走完一生的路,他们中间的对话,都是少得不能再少。不是冤家不碰头,李斯蔷和苏教授之间的敌对,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苏教授最小的女儿,生于他们正式离婚的5个月以后,这是一次令人难堪的意外,它意味两人的婚姻关系,刚有一些改善的苗头,就立刻迅速恶化。自从苏教授和小姨子通奸的丑闻传开以后,李斯蔷与苏教授之间,从来就没有真正地改善过关系。他们一直存在着认识上的障碍,无论是在离婚前,还是在复婚以后,他们始终没有真正地和解。一开始,李斯蔷以拒绝离婚来和苏教授作对,最后当离婚已经失去实际意义,又突然改变了不同意离婚的初衷。

许多人为苏教授夫妇的复婚出过力。人们总是先去征求李斯蔷的意见,她和三个小孩子都同意了,再来做苏教授的工作。苏教授对于复婚一直抱着坚决的反对态度,最激烈的时候,谁若是敢对他提“复婚”二字,他便毫不犹豫地断绝和谁的来往。事实上,苏教授对小姨子李斯薇,仍然存在着眷恋之情,她才是他一生所真正钟爱的女人。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苏教授还向我偷偷地流露,想见一见这位仍然健在的老妇人。他已经有很多年没有她的任何消息,李斯薇的丈夫在60年代初期逝世,此后一直没有再嫁过。据说这位当年热情洋溢的女子,现在已成为一个很左的老太太,她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着实吃了一些苦头,然而在后期,又以善于整人而闻名。她自己既是被迫害的对象,同时也狠狠地迫害过别人,因此苏教授听到的,都是关于她为人不怎么样的传闻。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其中“饮食”二字,又要比男女重要得多。苏教授十分坦白地承认,自己的复婚是犯了非常愚蠢的错误,是一次失去理智的让步。他承认完全是为了解决吃饭问题,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复婚这条路。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很多人都在饿肚子,这样特殊的年头里,大家也只能自顾自,苏教授似乎已不太合适继续在莫教授家搭伙。莫教授家小孩子多,为了节省口粮,甚至已经将家中的保姆辞去。在口述自传的过程中,苏教授向我强调复婚的动机,一再声明不是为了男女,因为他自觉心如枯井,对男人的基本欲望已经没有多大兴趣,关键的问题和问题的关键,是他总不能亲自做饭。学校食堂的伙食,糟糕到了几乎不能下咽的地步,偏偏苏教授自小娇生惯养,是那种在吃上面绝对不能马虎的人,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据他自己坦白,他之所以对莫教授夫人有好感,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莫太太的菜烧得好。

热门小说推荐

最近更新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