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那次见，他就躺在这儿，穿着竖条白病服，有瘦，说了很多话，说到有一次吐血，吐了半脸盆，一边还问医生：“我是把血吐来还是咽下去好？”有时听见医院走廊里的哭声，他会羡慕那些已经离开人世的人，说可以不痛苦了。说这话他脸上一喟叹没有，好像说别人的事。当时他太太坐在边上，我不敢让他谈下去，就岔开了。

敬一丹大说，陈虻在治疗后期总需要吗啡止痛，后来现了幻觉，每天晚上噩梦，都是北海有一个人，抓着他的在空中抡。

我垂手站在床边，说：“陈虻，我是柴静。”

老范过一会儿也来了，没吭声，坐在她左手。中间有一会儿，病房医生去了，里面空无一人，我把她给老范，走了去。

这些年他总嘲笑我，打击我，偶尔他想弥补一下，请我吃顿饭，菜的时候，问：“你喝什么？”

陈虻的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她把病中的父母送回家，自己守在病房门，不哭，也不跟别人说话。

但好好歹歹，他总看着你，楼梯上肩而过，我拍他一下肩膀，他都叫住我，总结一下：“你现在成熟了，敢跟领导开玩

这不再重要，我失去了他。

审完片，姑娘们抹着泪从台里的一树桃下走过去，他去早没人的堂吃几个馒炒个，这就是每天的生活。

他举例：“国‘挑战者号’升空爆炸，全世界有多少台摄影机在场？但只有一位拿了奖，他拍的不是爆炸的瞬间，他转过来，拍的是人们惊恐的表情。谁都可以作选择，区别在于你的选择是不是有价值。”

底下窃窃私语，意思是——你推一个看看？

我以前不认识她，在她右手边坐下。过了一会儿，她靠在我肩膀上，闭上。她的脸和发贴着我的，我握着她手，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坐着。

是他最后要求医生不要救治的，他想离开了。

你说对对。

陈虻闭着，脸蜡黄发青，我有不认识他了。

他摇：“你不是在想我说的这个理，你在想：‘我有我的理。’这是排斥。这不是咱俩的关系问题，是你在社会生活中学习一思维方式的问题。”

胆大的人说：“聊天也不是光听你的吧。”

他没拍过什么片，说用不着以这个方式来证明自己可以当领导：“判断一个运动镜的好坏，不是看不畅，要看它为什么运动。一个摇的镜，不是摇得均不均匀，而是摇的动机是否刻、准确。”他每年审的片上千，每次审片时，手边一包七星烟，一包苏打饼，十分钟的片要说一两个小时，每次后都围一堆人。片的人当然都要辩解：“这个镜没拍到是因为当时机没电了”；“那个同期的声音质量不行所以没用”…

他又来了：“你要听懂了我的每一句话，你一定误解了我的意思。”打击得你哑无言，他还要继续说：“你别觉得这是丢人，要在这儿工作，你得养成一个心理，说任何事情，是为了其中的理，而不是说你。我的话，变成你思维的动力就可以了。”

这可能是一个无意义的条件反，也可能只是我的幻觉。

他突然睛大睁，从枕上弹起，但里没有任何生命的气息：床的监视响起来，医生都跑来，挥手让我去。

他怎么推啊。推就是一次选择。”

这顿饭算没法吃了。

他有一好，不骂得多凶狠“你认为对的，你就改。想不通，可以不改。我不是要告诉你怎么改，我是要激发你自己改的望。”但你要投了，他又要把你往外拉：“不要过于衷一样东西，这东西已经不是它本，变成了你的，而不是事件本了。”

我没留心，说：“随便。”

他就眉睛拧在一起，中分的发都抖到脸前了：“随便？！问你的时候你说随便？！你已经养成了放弃自己分析问题、判断问题、谈自己愿望的习惯了！”

总之，没人能讨好他。但大家最怕的，是他审完片说“就这样，合成吧”那是他觉得这片改不来了。只能继续求他：“再说说吧，再改改。”他叹气，从再说。

他就停下：“咱们先不谈片，先谈怎么聊天，否则这么聊，我说大天来，你也领会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