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又挨过一段时间了。天上已换了一批星斗,月亮沉下去了。女人们还是越聚越多,像热锅上的蚂蚁,有些跑回了家又跑了出去,在田原里跑着,喃喃着。也有不多的几个大半是没有丈夫在堤上的,带着儿子,也有祖母们带着孙子,四散的朝高处跑,磕磕撞撞,不平的路常常把她们带倒。牵着小孩的摔倒了又爬起来,摸摸索索的再往前跑去,而她们哭得还更厉害。
突然的,远处的锣声一下便沉寂起来了,沉下去的锣声,同响起来的锣声一样的骇了人一跳,有人喊着:
“你们听听呵!…”
只听见比什么还使人伤心,还使人害怕的惨厉的哭叫,虽然远到刚刚只能使人听到,然而这里为自己在惶急之中的人,都猛然打起战来了。
“天呀!可不是汤家阙就坏了-…”是个男人哭着声音喊。
好些火把从堤上伸到河里去。
“低了下去了!低了下去了!好了!好了!”
于是旷野里传递着这福音:
“低了下去了!低了下去了!好了!好了!”
人的心在这时间都松了一下劲,都才叹出一口气来。然而却又为别一种痛着,那渐渐减少,渐渐消灭了的远地方的哭声。个个人心里都来回只有一个思想:
“唉,汤家阙,汤家阙,…”
小孔立刻便少了下来,水势也比较轻了一点。女人们的哭声和号叫,也像消去的狼潮,逐渐的低弱了下来。而新的嘈杂的喧闹又普遍了开去。她们记起了什么似的,喊着名字,四处来寻找她们的亲人,远远近近的呼应着,可是什么也听不清。人在人里面挤着。有些男人便也退了出来,在外面的挤着的黑影里,开始寻找着老婆。那些操作了整一夜没有停一下手脚,没有进一点饮食的人,也突然感觉到疲倦,垂头的坐在堤边,为一种过分的软弱,又为一种侥幸而颤着。有的在百忙之中,忽然想起一件难过的事,拍着大腿,骂了起来:
“妈的!我说什么这样难过,是鬼把我的烟管抢去了-…”
在这些不定的嚷声之中,又有个更大更坚实的声音在吼着骂:
“猪猡!你们闹些什么!快活吗!死还在眼面前呢!妈的臭屁,这纸扎的堤!你们就打算不怕了吗?…”
另外也有声音在喊:
“伸火把再看看,水到底低了多少呀?…”
“没有多少,两尺,顶多三尺吧-…”
“不相干,再低也不相干,这全是窟窿的捞什子堤,终究是保不住,迟早要被冲去的!各人还是赶紧逃命吧。…”
“逃命,那末容易!水比你跑得快多了!…”
“管他娘,好生看住,今晚总不会怕了的;喊那些堂客们带着小鬼们跑,坏了,让她们活着,守住,让她们回来…”
“上面的来头还大的很呢,这不是一两天可以退去的水,知道是什么鬼作怪…”
“好吧,先喊她们滚…”
于是旷野又沸腾了起来,新的不安,新的恐怖,新的号哭占据着。各个男人都发气的吼,赶着那群无知,无理性的女人们跑,女人又发狂的跳着,又不知所以,便拼命的嘶叫起来。
“妈的,你们这些臭堂客,你们滚呀,留在这里送死!…”
“打着她们走-…”
“啊哟!怎么得了呀,阿毛的爹呀!…”
“我的亲人呢,你在这里我是不走的呀!要死死在一块┌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