责着什么,母亲则带着哭声大声呼唤着:“安梅,安梅!”这时,外婆尖着嗓子压过众人的声音嚷着:
“你这只妖精,不老老实实地在家守寡,却去做人家的第三房姨太太,还想带走你的女儿。跟着你,她也会变得像你一样丢人现眼的,会一辈子也抬不起头的。”
妈妈仍旧大声呼唤着我,直到今天,我还能清晰地听见她的呼唤:“安梅,安梅!”隔着桌子,我能清清楚楚看见她的脸孔,在我与她之间,是一只插着烟囱的、火热滚烫的火锅,深色的汤水笃笃地翻腾着。忽地,只听得周围一声惊叫,那锅汤水泼翻在我颈脖上。
那种痛楚是无法形容的,这不是一个孩子所能忍受的。这种痛苦作为一种记号,已永远烙在我的皮肤上了。我连哭都无法哭,因为我已烫得皮开肉绽,连透气都感到痛。
我也无法说话,疼痛令我涕泪滂沦,眼前一切都让泪水给迷蒙了。但在外婆和舅妈的嚷嚷中,我还能听出妈妈的哭喊,渐渐地,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晚,外婆来到我床边:“安梅,听着!”那声音还是那样充满责难,就与往常训斥我不该在南道上乱窜一样的严厉。“安梅,我们已替你准备好寿衣寿鞋了,都是白布缝制的。”
我听着,觉得刀割一样的难受。
“安梅,”这下,她的语气温柔一点了“你的寿衣很普通,并不漂亮,因为你还只是个孩子,即便你的寿数短了点了,你还是亏欠了你的家,因此,你的丧事也将是很简单的。我们会很快把你忘掉的。”
外婆又说了些类似的话,令我受的伤痛,更甚于我颈脖上的创口。
“即使你那哭得死去活来的母亲,一旦你好不了啦,她也会忘掉你的。”
外婆这一着做得十分漂亮,我忙忙地从阴司地府里挣扎着回头,为的,要找我的妈妈。
每晚每晚我都在哭,哭得眼睛和颈脖火辣辣地生疼,外婆则坐在床边,不断将凉水泼在我的颈脖上,泼呀泼呀,直到我的呼吸开始变得均匀平缓,而且,我开始能入睡了。次日早上,外婆用她留得尖尖的长指甲,像小镊子样、轻轻揭去伤口上的痴片。
整整两年,我的颈脖上,显着一道苍白浮亮的疤痕。而我对母亲的记忆,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生活中的一道伤口,就这样愈合了,收口了。谁也看不见它底下埋着什么样的痛苦,谁也不知道那痛苦的起因来自哪里。伤疤,是痛苦的终止。
然而,眼前这个站在外婆床边的母亲,与我梦中的妈妈,却是这样的截然不同。
但是,我开始逐渐爱上跟前这个妈妈了。倒并不是因为她来这里恳求我的原谅,事实上,她也没有这样做。她无需向我解释,为什么我濒于死亡时,她不来看望我,那是外婆阻拦着她,这一点我理解。她也无需告诉我,她嫁给了吴青,由一个不快乐的境地转到另一个不快乐的境地,这点,我也明了。
我究竟是怎样逐渐爱上我母亲的?我想,是她让我发现了真正的自我,那裹在一副皮囊下的真正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