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蓉照例在厨房主事，客人到了，先一下面，笑呵呵地拉拉手，让大家各自得到宾至如归的好觉。话一来，总是又亲又和气又周到，转就把三舅一家七人说得眉开笑。她的记好，对每一个晚辈名字记得清，特抓得牢，就像弹钢琴一样，该摁的键都摁到。五个晚辈，她顺序把小名叫一遍，依次揶揄夸奖两句。弟是睛长得更大了，更漂亮了；是个比哥哥还了，打起篮球来更了不得了；芳芳是比原来胖了一些，酒窝也更大了，原来左边有酒窝，右边没酒窝，现在右边好像也有酒窝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雯雯长得更像爹了，嘴还是像娘的，把爹和娘的优综合了。还是一笑就脸红，这么大了还害羞，以后谈恋要难为情的。从从容容地将晚辈们舒舒服服捋了一遍，她才对两位大人说：“三弟你和宝珍坐定，让沈昊陪你们聊天。”三舅妈宝珍便说：“我帮你一起菜吧。”杜蓉说：“也可以，不过都得差不多了。”说着，便回到厨房，在保姆的合下，香味俱全地起菜来。买菜洗菜有保姆，烧菜时她样样亲自下手。过去，兄弟妹十人中，她最能言善，既博得父母的心，又能维护好兄弟妹。在绍兴那个大家中，她是中心人，她长相的漂亮也是方圆几十里名的。

她禁不住想，自己的故事在哪儿呢？

五姨夫清瘦，今天来的亲戚里惟有他是北方人，显与这个家气质上的差异，加上他的职业是《文艺报》的副主编，在这个工程师为主的大

第三拨客人是长辈称五妹、沈丽称五姨的一家人。五姨是医生，四十岁的人了，仍显得又年轻又漂亮，明媚的脸上一双杏仁，洋溢着善良的目光。看到她，沈丽就会联想到母亲。从母亲一家人的漂亮，再想到父亲的轩昂，就能想到自己来自什么样的遗传。

这时，她就止不住又想去北清大学看大字报。这翻天覆地的社会动，隐着不可测的刺激力。下雨的时候可以穿着雨衣去，冬天可以上帽、罩去，但在晴朗的夏日就会有诸多不便。她知自己的漂亮引人注目，她并不愿意给自己也给父亲带来什么麻烦。莫非女扮男装是合适的法吗？想到这里，她很好玩地微笑了，那天冒雨陪父亲看大字报的情景又浮现来。

这一天，沈丽家里要来一大堆客人，这些客人绝大分是母亲娘家的亲戚。团聚的缘由非常简单──今天是沈昊的生日。下午三四钟家中就开始闹，三层小洋楼上下洋溢着喜气。第一拨客人是三舅，一个材的老工程师，一脸温和的微笑使得一银发熠熠生辉。三舅妈和三舅长得有像，从她喜眉喜的脸上可以想见年轻时的漂亮。跟着来的是两个儿三个女儿，一伙说说笑笑地一来，一楼的客厅里立时就闹起来。沈丽的母亲杜蓉是上海人，上海的亲戚一到，空间就密布着上海人特有的稠密话语。杜蓉于绍兴的大人家，兄弟妹十人，她是老四，在姊妹中排行第二，所以，兄弟妹中比她长者称她二妹，比她小者称她二。

北清大学校园内，路两旁一望不到的大字报席篷上架着遮雨的人字形篷，瓢泼的大雨使篷纷纷挂下了帘。隔着帘看大字报，一步一步走过去，大字报相夹的路上依然有时疏时密的人们在冒雨看大字报，你会觉得社会生活非常稠密。因为雨雾朦胧和人群蠕动，你本无法将原本可以一目了然的景看清。飘飘渺渺中，雨丝打在脸上，让你觉周围的大字报与人群组成了一个浩瀚不见底的世界。

她从学建筑的父亲那里知，巧夺天工的中国古代园林建筑能够在有限的空间构造一个观赏不尽的世界，从一门的屏风、假山开始，这些设置就杜绝了一览无遗，就连《红楼梦》里的大观园也是如此。在二十二岁的这个年龄，她才懂得《红楼梦》是一真正经得住阅读的书，因为它永远不可能一览无遗。父亲很早就说过一句话：“再金碧辉煌的建筑如果一览无遗，就是最无聊的建筑。”父亲还把它引伸为一句人生格言：“一个人如果被你一览无遗，也是没有趣味的。”沈丽现在领会了这一。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或是任何其他人，还都不知她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已经经历了很多故事。而那些故事无论有过多么诱人的开，很快便以一览无遗而结束。自己太聪明了，太优越了。她常常想，自己的一生要不就是最的，要不就是最无聊的。“曾经沧海难为，除却巫山不是云”这两句诗经常在她淡淡微笑时浮现来。

事，就不会成为故事。

四舅一家也跟着来了，又是一个工程师的家。四舅虽没有三舅那么大，但板直，显得神采奕奕。四舅妈一看就很贤惠，朴素的衣着与言谈举止很像一个劳动人民的家妇女。四舅家两个儿，一个女儿。三舅、四舅和沈昊三家人凑在一起，越发闹非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