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中也显出与众不同来。他们带来的两个女儿从来是大家议论的话题:大女儿小名叶叶,小女儿小名红红。叶叶长得像小瓷人,白白嫩嫩的,纤纤静静的,用杜蓉的话讲,千万不要用力碰她,弄不好就把我们的小瓷人打碎了。惹得大家哄堂大笑,笑得叶叶小脸通红。妹妹红红却长得胖胖壮壮的,脸圆圆红红的。杜蓉和蔼的揶揄着:红红要比叶叶多花几尺布票,按需分配嘛。大家又是一阵大笑。看着这两个表妹,沈丽真觉得是造物主的神妙。两个女孩分开看长得都像父母,但站在一起却迥然不同。
都凑齐了是主客四个家庭,加上堂兄沈夏,有二十来人,喧闹震响了三层小楼。这种时候,沈丽最佩服的是母亲的干练。她里里外外从从容容把客厅和厨房安排得头头是道。
表兄弟表姐妹们个个被逗得眉开眼笑,大人们更是在喜洋洋的气氛中团团就坐,云山雾罩地聊起来。母亲总能不露声色地将父亲摆在众星捧月的中心位置。大客厅中的气氛被母亲进进出出时的三言两语搅和得十分协调,大人们都围着父亲兴高采烈地谈论起来,父亲便心安理得地发挥幽默机智的谈风,惹得客人们笑声不断。母亲虽然在厨房中不停地安排忙碌着,却总是不忘记照顾这边。她把沈夏介绍给娘家的来宾,又把娘家的来宾介绍给沈夏。
沈夏在这个家族气氛中毕竟感到有些像局外人。她笑呵呵地对沈夏说:“你不是学建筑的吗?这几个娘舅以后都是可以帮助你的。”这样一点题,沈夏也就自然而然地融入了谈话中。
沈丽由衷赞叹母亲的才能,无论是到客厅说话,或是亲自下厨烧菜,或是安排保姆的活计,绝无一丝一毫的忙乱和窘迫。她脸上总是浮着笑意,生活的漩涡围着她从从容容地旋转,整个楼中没有一个人、一个角落不被她搅动起来的漩涡裹挟。
当丰盛的晚筵摆开之后,沈丽便和所有的人一样开始赞叹母亲的烹调。二十个人挤在一张硕大的长条桌旁,大人小孩不分开,吃得热闹。母亲亲自烧得一色上海菜。红烧肉是当仁不让的,里边配着豆腐干、香菇,几个大碗盛上来,烧得酱黄发亮,喷香扑鼻,用父亲的话讲,这是“天下第一菜”随后,一道又一道菜接二连三地摆上了桌子。雪里蕻炖黄花鱼,用两个青花白瓷大汤盆一左一右放开。咸肉炖笋更是引起了上海亲戚的赞叹,这是他们从小过年最爱吃的一道菜。咸肉是母亲亲自腌制的,干竹笋是泡了几夜后预先炖好的,当白嫩嫩的咸肉与黄嫩嫩的笋片被炖得滋滋润润摆在大盘里时,那荤素混淆的清香让人赞不绝口。白斩鸡是母亲待客的必备菜:旺火嫩鸡炖出来,白切成块,摆满两大盘,沾上酱油,鲜美无比。然后是红烧鱼,炒鳝糊,鸡蛋肉馅饺,雪里蕻炒豆腐丝,乌贼丝肉沫汤,红烧虾,油豆腐烧油菜,肉丝烧青豆,五颜六色滋味齐全地布满了一桌,父亲的生日宴就这样热热闹闹地开始了。
沈丽这才发现,刚才楼上楼下长辈晚辈的谈话,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就是中国目前发生的文化大革命。这是席卷社会的运动,谁都在这个风暴之中。她的注意力也便从母亲身上转到了这个话题上。此刻,父亲一边吃饭一边笑道:“咱们今天的‘国共合作’,谈的就是文化大革命了。”引得满桌一阵哄笑。舅舅、舅妈、姨姨、姨夫几乎都是共产党员,只有父亲是国民党,所以“国共合作”是他在这种亲切聚会中经常的一个说法。一说文化大革命,每个人都有说不完的话题。沈丽一边吃饭一边很有趣地想,这个社会不管有多少不同的家庭,常常会被一个重大的社会问题卷到一起。想想世界历史和中国历史,都是这样。
一打世界大战,参战国中的每一个人都逃离不了战争的漩涡。就像抗日战争时期,哪一个中国人能够逃离战争的影响呢?
这么想着,便又想到文学中的故事。像安娜。卡列尼娜的故事,林黛玉和贾宝玉的故事,倒可以在一个与他人无关的环境中发展。这么想似乎又不完全通,在一片筷子调羹飞舞的吃喝说笑中,她来不及做更深刻的思索,只是觉得,在这个家庭聚会中谈论文化大革命,颇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