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话:“我一般周一到周五的下午都有会,周一和周三上午也有可能开会。你可酌情选择与我通话的时间。”下面是一个电话号码。他告诉她,这是他办公桌上的电话,只有这个电话是他亲自接,办公室的其他电话都是秘书先接。这还是他们认识不久写给她的,一直压在褥子下面,已经有些发潮,她把纸凑在鼻子下面轻轻嗅着,能够闻到床褥的气味。这是一封标志着两个人关系的实质性开始的信件,她再一次陷入恍惚。
突然,门外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她像被惊吓的小野兔一样猛的一个激灵,情急之中想到的是地下革命者应付国民党宪兵搜查的英勇举动,她立刻将信纸扔到嘴里。门还在不停地敲,她吃力地将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咽了下去,纸团卡在食道口,非常难受,但总算消灭了这个最危险的电话号码。她瘸到门口将门打开,面前是她教过课的几个女学生,她倚着门,不知她们要干什么。她正要问,刚刚咽下的纸团又从喉咙口探了出来。她哽咽着下咽,却怎么也咽不下去,脸上露出极为痛苦的痉挛。几个学生相互看了看,似乎在考虑什么,她却嗓子眼一痒,强烈的呕吐带着粘稠的未消化的食物及灼热的胃酸夺口而出,几个女学生急忙闪开,那团信纸也像随瀑布飞落的小船一样落在一瘫污泊中,她顾不得多想,连忙趴下身,从污泊中抓起那团粘糊糊的信纸重又塞进嘴里,带着呕吐物的酸臭往下吞咽。
几个女生显然没有弄明白她在干什么,只是为这种失常的举动感到惊骇。米娜终于将那张嚼得半烂不烂的信纸吞了下去,这才抬起伤痕累累的面孔。几个女学生像看疯子一样,不知道能否和她正常对话。一个人举起了手中的瓶瓶袋袋,说道:“米老师,这些东西给你。”
她们惊骇的目光在打量她是否能够听懂这些话语。米娜听清了她们的话,也看清了她们手中拿的只是一些酒精、红药水、药膏、药棉、纱布,但她脸上仍然是木木的,没有任何表情,几个学生没有再说什么,留下东西匆匆走了。
她回到屋里,逐渐冷静下来。她慢慢走到墙上的那面课本大小的方镜前站住,对着镜子,她才真正知道了自己现在的样子。那是一张非常人的面孔:零乱的头发披散着,半遮半掩的是两横三竖的血痕。她在脸盆里洗净了手上的污物,用毛巾轻轻擦去嘴角的呕吐物,再翻转毛巾轻轻揩掉脸上的污泥血迹。她发现,这绝不是简单擦擦就能清洗干净的。
撩开遮住脸颊的乱发,那两横三竖的伤口如此醒目,竟然有点像在镜子上贴了两横三竖的红纸条。她倚墙站了好一会儿,拿起扫帚,轻轻打开门,趁着楼道里没人,将门口呕吐的污泊扫净,然后关上房门,插好。想了想,将盆里的脏水倒到一个大些的洗衣盆里,同时将纸篓里撕碎的纸张浸到里面,用手搅动着将它们浸透,再一点点将这些碎纸揉烂。她知道,撕得再碎的纸也可以重新拼起来。把这些纸揉烂了,快成纸浆了,她又把它们攥干,重新扔在纸篓里。最后,她在脸盆里舀上清水,将手洗净。再换上清水,对着镜子用毛巾小心翼翼地洗脸。
暖壶里还有水,她又加了点热水,温水增添了一点去污的能力。脸大致洗出来了,当那些肮脏的黑灰污秽洗掉后,她发现脸的皮肤还是光洁的,但那两横三竖的伤口却比原来更加触目。她呆滞了好一会儿,拿出学生们刚刚送来的药棉,打开了酒精瓶,想了想,又摇摇头,伤口受不了。于是,她把暧壶里的开水倒在茶杯里,将药棉在开水中沾湿,对着镜子清洗起脸上的伤痕来。皮肉开裂的伤痕里有泥土,清洗引起的疼痛就好像再一次撕裂自己的面孔,她忍痛清洗着,她要脸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