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一千多人都抻着脖子、仰着脸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没有人交头接耳,没有往常各种集会的骚乱,所有人的目光里都流露出震动。
当二十多个坏分子被哗哗地剃掉一半头发时,她觉出一种快感。这种快感让她想到那天在大操场用皮带抽打米娜时体会到的快感,那是她一生中首次体会到的特殊享受。这种享受让她想到一个莫名其妙的消息,报纸上报道,在四川熊猫产地发现一只熊猫居然咬死村民的几只羊,喝羊血,吃羊肉。据有关科学家说,熊猫原本就是杂食动物,这种罕见的吃荤现象,不过说明熊猫原始食性的复苏。她被这条消息深深触动。当一般人对可爱的、温柔的、只吃竹子的熊猫的嗜血行为惊骇时,她却十分理解。她能够感到熊猫在尝到羊血、羊肉的滋味后的一发而不可收。她甚至回忆起自己在小学时就有的“熊猫”的绰号。思绪闪动中,她还想到动物园里的熊池曾经出现过小孩跌落进去的事故,结果,小孩被平常看来驯养温顺的狗熊吃掉了。这是人人感到毛发悚然的惨案,她却能体会到另一番滋味,甚至能够体会到狗熊吃人肉时的鲜美感觉。
反革命流氓犯米娜被排在剃度队伍的末尾。当推子指向她时,她突然跪倒在地,双手捂脸哀嚎起来:“留下我的头发行不行?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两个与朱立红一样身穿旧军装的女学生抡起皮带抽了她两下,说道:“别人都剃,你怎么能不剃?你还想混在广大革命师生中吗?”米娜跪着膝行了几步,面向台下人群仰起脸,闭着眼大声哭嚷道:“我脸上已经有标记了,我不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求求你们,留下我的头发吧。”一千多人都沉默不语地看着她。她脸上那两横三竖的触目伤痕,是青春的永远的封条。
米娜又转身跪着爬上四五级台阶,跪到朱立红面前,哭着哀求道:“我已经有标记了,我不可能混在广大革命群众中了,留下我的头发吧。让我扫厕所、掏大粪,干什么都行,求你留下我的头发吧。”朱立红冷冷地看着她。她现在已然没有再举手抽打米娜的情绪了,她对米娜充满了轻蔑和厌恶,她觉出自己矮胖的身躯里有着无比坚定的革命性。她双手叉腰站在那里,像一座英雄雕像一样坚实有力。田小黎在一旁问:“还给她剃吗?”朱立红撇了一下嘴:“当然。”米娜在哽噎的哭泣中被剃成了阴阳头。她的头发原本茂密黑亮,被剃掉一半以后,黑白分明,那样子实在是触目惊心。
朱立红在这场行动中体会到比动手打人更痛快的感觉,你只需通过指挥来达到进攻的目的就可以了。虽然第一次抽打米娜时曾经给她带来特殊的革命快感,奇怪的是,那既是她第一次打人,也是她最后一次打人。从自己革命上升到领导革命,她尝到了不断提出革命新举措的甜头。她立刻带领北清中学红卫兵把这二十多个反革命黑帮分子、反动学术权威和反革命右派分子的家都抄了,既破了四旧,又查获一批新的反革命证据。卢小龙这两天在参加中央文革组织的一个座谈会,她要利用这个机会,再一次表现自己的领导才能。
她以北清中学红卫兵的名义向全校师生发出倡议:人人回家破四旧。特别是出身反动家庭的学生,要在北清中学红卫兵的督促下,对其反动家庭实行彻底清查。北清中学红卫兵立刻开始行动。朱立红想到本班同学李黛玉的父亲已经在北清大学被定为反动的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她决定抓一个典型,带领几十个红卫兵冲进北清大学,直奔李黛玉的家。他们在小院门口留下几人守门,剩下的人便一拥而上,冲进了住在二楼的李黛玉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