挨着大女儿坐的是三女儿鲁续，像等差数列一样，她比鲁继又了一些，苗条一些，一个很俊秀的女孩。她既不是父党，也不是母党，从小就既不偏袒父亲，也不偏袒母亲，因此既不得到父亲的偏袒，也不得到母亲的偏袒，常常一个人在外面活动。这时，她甩了一下短发说：“只要上了大字报被批判的人，差不多都要被抄家，我们学校就是。”

母亲看到大女儿军绿的衣服上还别着红卫兵袖章，便说：“我看见他们刚才看见你的袖章后，态度就好一些了。”她问另外两个女儿：“你们的袖章呢？”两人回答：“在房间里呢。”母亲挥手：“你们去把它都上。”鲁噘着嘴嘟囔了一句：“人家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意思是北清大学的红卫兵厉害。母亲突然想起什么，看着大女儿说：“你们南开大学红卫兵不是也有名的吗？”鲁敦厚地看着前，说：“那我们也不能保自己的家呀，再说我们和北清大学红卫兵又没什么关系。”方可人睛一亮，看着小女儿：“卢小龙的妹妹不是你们实验女中红卫兵的吗？你不是和她熟吗？”鲁双手在袋里，靠着二鲁继的椅站着，轻轻踢着地面，说：“人家卢小慧也不是靠着哥哥当上红卫兵的，人家自己就反工作组，是反来的。”

批判爸爸的大字报。”“批判什么？”鲁湘岭和方可人立刻都有些张，鲁继接着说：“就是批判你写的《彷徨三曲》。”父亲的一下垂下不说话了，这是他三四十年代得以成名的作品。方可人转脸看着丈夫，也没话了：多少年的政治经验加上文化大革命以来事态，使她完全可以想象，一旧时代的旧作品在今天完全可以冠以“封资修”的罪名，她愣了好一会儿才问：“为什么你们没早一告诉爸爸妈妈？”鲁继停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是不好吗？本来以为批判一阵也就过去了。”

客厅墙上的老式挂钟，像童话中小房的侧影。人脸一样大的指针盘下面，长长的钟摆像秋千一样不停地摆着。在指针盘的四、八有两个黑，是钥匙、拧发条的地方。挂钟原有一扇玻璃门可以开合，每次上发条时就打开玻璃门，玻璃上印着观音菩萨的彩图案，前些日已经摘掉了；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木框。木框镶着着龙凤铜饰，也都下掉了，棕的木框显浅不一的痕迹。

望着已被破过四旧的大挂钟，大女儿鲁问：“破得彻底吗？”二女儿鲁继说：“我和一块儿回来帮着破的。那个弥勒佛的石笔架都给砸碎了。”鲁问：“书呢？”父母的房间里有很多书柜，放满了书。父亲的一定是被木沙发硌疼了，他的向前落一截，用拳撑着一侧脸颊说：“今天让他们破吧，该烧什么就烧什么，我写的那些书尤其该烧掉。”母亲双肘撑着大，很认真地说：“那些书现在看来是有问题，我们早就应该理掉，这样就主动了。”父亲越发向前落着，斜躺着用左手撑着，右手摆了一下“让他们破，更容易下决心。”

如果允许我发一个声明的话，我要向全国读者歉，希望他们把我的书都销毁。“他长叹了一气，”那些东西写得实在是太无聊了，小资产阶级情调哇。“

全家人寂寞了一会儿，觉在文化大革命中造反派及红卫兵地位的低和重要。母亲说：“咱家要是个卢小龙，就没人敢来抄家了。”鲁依然低着踢着地面，说：“那您要成了武克勤，不就更不怕人抄家了吗？”母亲双手拍膝叹了气，想到了版社的文化大革命运动，更显得忧心忡忡了。父亲这时将几乎平躺的撑起来坐直，双肘撑说了一句：“我真不该写那么多书。”全家人一时无语，他低着前倾地坐着，过了一会儿说：“我那些书越想越有问题，他们不抄，我自己也要抄，我要把我过去写的书全销毁。

四女儿鲁站在二女儿鲁继的旁边，和三女儿鲁续面对面。她更一些，更瘦一些，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那天，就是她在外院和在院墙上贴“最新动态”的胜利发生了小小的冲突，她说：“要是这样的话，我们想抄谁的家，就先贴谁的大字报？”大女儿鲁这时说：“我们南开大学就是这样。先把大字报大标语贴去，说谁是黑帮、反动的学术权威，接着就可以去抄家。”她停了停，又接着说：“妈，咱家自己破过四旧吗？”方可人说：“破了呀。你们没看这挂钟上的玻璃都下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