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枪民兵一左一右反剪着胳膊押了进来。在宋发、田小黎及王小武的指导下,一个个被摁成标准的喷气式,弯腰九十度,又被揪着头发扬起头。民兵们有持枪的,有没持枪的,他们不整不齐地站到会场四面。所谓主席台就是摆了一个长条桌,放了一个麦克风。麦克风里一讲话,村里的广播喇叭便响彻村里村外。地富反坏右的家属们也早被驱赶到会,这些人既不能和贫下中农混在一起,又有别于地富反坏右本人,便都按宋发的指示蹲在地富反坏右的两侧。
当戴着红卫兵袖章的宋发双手叉腰站在主席台一侧时,他看到了席地而坐的几千个男女老少,看见了当空的太阳。在这个打麦场上放眼河滩地,可以看出十多里,他觉出自己的高大来。民兵连长潘立本一件事又一件事地不断请示着,他对每一个请示都做出指示。
他发现,对任何请示都做出明确的回答,是加强指挥权的最好办法。在学校时,田小黎和他都是红卫兵总部的成员,地位不分高下。到了这里,田小黎样样听他的,成了他的助手。
一想到田小黎心悦诚服的面对卢小龙的面孔,他心中就愤愤不平。现在田小黎、王小武簇拥着自己,言听计从地听他分派任务,他就觉得当首领没有什么难的,他甚至萌发出了回校后自己拉起一个红卫兵组织的念头。
批斗大会经他一点头便开始了。批斗程序中照搬北京大中学校的,呼喊口号,批判发言,会前动员,会后总结。当民兵连长潘立本宣布“现在请北清中学红卫兵宋发讲话”时,宋发几步站到了麦克风前。他一直为这个讲话支出着内心的紧张,一张嘴也便来了气势。
他双手撑着长条桌俯瞰着会场,只要表情沉着,一字一句讲得慢,反而显得来头大分量足。
他眯起眼看着会场,从千百双傻愣愣的目光中看到了自己的高大,似乎没人记得他只是这个村的宋石头,他们眼里看到的是传播大革命之火的天兵天将。一个戴着蓝布头巾的老太太用十分畏惧的目光看着他,好像在等待一个有关她命运的宣布。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抱着双膝坐在第一排,仰着一双驯服恭敬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似乎在听一个最重要的指示。他发现在农村领导革命更容易,他的粗糙面孔在这里正合适。金晃晃的阳光混淆着热烘烘的山风吹过来,他和空气一样粗糙。当他讲话中找不到字眼时,就故作深沉地扫视会场,表明他将缓缓地放出每一句话,就好像打开笼子放出虎豹一样,他绝不需要匆忙,每一句话的出笼都是厉害的。
一个叫兰妮的女孩坐在第三排中间的位置上,不时仰起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他觉出对方的低和自己的高来。他和她在一所小学念过书,她比他小两岁,放学的时候常走一条路。记得有一天下着雪,坡路很滑,她滑倒了,他过去拉她。把她拉起来,自己却滑倒了,结果两个人摔在一起。他们索性在雪地上坐了一会儿。他握着雪球去擦兰妮的脸,兰妮躲开了,又抓起一捧雪扑在他脸上。他就趁机扑了过去,两人在雪坡上抱成一团,直滚到了坡底,两人坐起身喘着,兰妮背靠在他身上,一边喘一边抓着地上的雪有气无力地向他的脸上轻轻扬着。他抓住她的手,她没有挣扎。他便从背后抱住她,在雪地里坐着。大雪鹅毛一般飞舞起来,十几步以外已经是模模糊糊,再远一些,路、树和山都隐隐约约。他们好像坐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后来,两人就站起来了,走完了回村那段路。现在,她看着他,好像在仰视一个英雄,她那若有所失的目光给了他越来越高大的自我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