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尘。她的一只大手伸进这团光,放在砚盖上踌躇了一刻,揭开来,半寸高的一根墨歪粘在砚心上,如同一个有气无力的败兵。
那方荷叶砚是女词人最重要的嫁妆。枯若焦木的礼部侍郎把苍黑色的荷叶砚交给她,说好好留着,这是我们的传家之宝。她问,是我们祖上传下来的吗?他摇摇头,是我让你传下去的。她捧着这不到她一张巴掌大的砚台,觉得它沉得真是厉害,而它的造型又偏偏是两片轻盈的荷叶,相对着缓缓舒展开来,荷叶相夹的地方就是朱红的砚堂,堂面微凸而带着隐隐的麻点,正成了没有破蒂的莲心。赵郎在新婚之夜第一次捧住这方砚时,双手在轻微地颤抖。这是真正的宝物,他说,从没有一件产于今世的东西能像它这样打动我。但是,它很普通啊。女词人不相信地看着这位以搜集金石闻名京师士林的年轻夫君,她说,而且它不是一件古董呢。
不,你不明白…赵郎揭开砚盖,夹藏在两片荷叶间色调浓淡不均的莲蒂,被满室红烛、红袍、红幛映得香软欲滴。赵郎取出一口未经上漆的樟木箱,打开箱子,齐崭的麦草里,躺着一百零八支墨杆,比一般的墨杆更粗更长,如同质地坚挺的黑棍子。赵郎说,这是特制的“十万杵墨”十万杵,就是说它在制作时不知捣研了多少次。赵郎拿起一杆墨,沾了点茶水,在砚堂上轻轻一磨,一条黑色曲线割断了莲心,看起来就像打开了一道探幽入微的门缝。赵郎咬住下唇看着她,她窘笑着把头扭开了。
但在几天之后,那方朱砂澄泥荷叶砚已作为一种绝望的象征,被弃置到书案最不显眼的位置。与此同时,顽强而又无奈的“十万杵墨”的断躯残杆扔遍了案头案脚。赵郎说,我没有想到“十万杵墨”这么不中用。
应该怪砚台不好。就像病人服哪个医生的药有所讲究一样“十万杵墨”看来不服荷叶砚,轻研也罢重磨也罢,总之一触就变软了。
女词人为心丧气沮的丈夫感到很难过,她看到赵郎倒剪双手在书房里潇洒地走来走去,但他不敢对视她的双眼。赵郎的双瞳全灰了。
女词人说,把那方砚台扔了算了。澄泥砚是什么稀罕物?虢州、相州,还有滹沱河沿岸到处都有,用细泥巴一烧就成的东西!
“十万杵墨”坏就坏在精致过分了。赵郎背着她,轻笑着说道,荷叶砚何罪,只是我自己无福消受罢了…
我知道其实该怪我。小时候,相面的就说我命太硬了。
你再说,我觉得自己更没劲了…是我不行。
三个月后,女词人与赵郎同去汴京王将军府拜访赵家的世交好友。
王将军望望赵郎的面容,给他切了一脉。王将军说,你气虚,浮躁…该补一补了。
赵郎笑着连连摇头,你真以为我到了该进补的年龄么?
王将军转向女词人。他说赵郎的身子有些不适,但并不要紧,补一补就好了。王将军还说,他有一个族弟就是北城门内开补药铺的,很有名,人称“铁参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