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防化兵们,他们必须在爆炸后冲进现场取回样品,供给我们研究爆炸效果。他们的防护服里装着多少斤汗水呀。这样,到了"文革"前,我们基地已经像一座小城镇了。百货公司、电影院、医院、学校、托儿所、银行等等应有尽有,事业真是充满希望。我们每个人都觉得还有许多大事要做。我是在这次核试验之前结婚的,爱人也来到基地,好像没经过什么选择,就把自己的一切,一生,全放在这儿了。
六六年突然间"文革"一来,就像在我们基地扔下了一颗意外的、人为的、政治的原子弹,全乱了。虽然这年十一月间我还在核试验场进行氢弹的原理试验,取得成功,转年氢弹又给我们搞出来,可氢弹的基础工作都是"文革"前搞的。
搞氢弹时,我还是近一百人研究室的主任,氢弹出来后我就受冲击了。有人问我搞原子弹试验的地方绝对保密,也搞"文革"吗?怎么不搞?当时不是说"有两个人的地方就有两派,就斗"吗?斗得一样凶。我们基地上也是两大派,原来的领导靠边站,新来的人支持一派打击一派,武斗打得更凶。六八年搞起清队,什么"事出有因"呀、"知识分子成堆的地方"呀、"共产党和国民党斗争的继续"呀、"清理阶级队伍,一是要抓紧"呀,有点家庭历史问题的人受罪了,像我这样没问题的也要想法弄出问题来。有人硬给我总结出"四个第一",说我的"四个第一"是和林彪的"四个第一"相对抗。哪个第一针对哪个第一现在也记不准了。好像是说我用"业务第一"对抗林彪的"突出政治第一",我严格抓试验质量是用"质量第一"对抗林彪的"政治思想工作第一"…我向来记不住这些话。先是要我低头接受大会批斗,接着就抄家,翻箱倒柜,受尽了辱骂和训斥。我想冲击这一阵子也就过去了吧。我家庭历史清楚,少年时期就参加地下党,说我"当权派"至多不过是个技术研究室负责人。不过一时靠边站,少说话或干脆不说话就会过去吧。我罩辛苦苦一心工作,能有我什么事?
没想到事出意外。一九六九年,这里很乱,大部分人阔着没事,写大字报,搞运动。总指挥他们都被揪出来,常挨斗。试验工作没入关心了,我在茫然中似乎等待运动快告一段落,好继续工作,可愈等愈没完。忽然上边说基地目标太大,不安全,搞内迁,东西全要装箱。这时候厂里很乱,许多人不上班,大概有的工人听说要搬迁,想趁机捞点小东西,弄点小油水,把分厂研究室里的一个书桌撬了,里边有本没用完的工作手册被偷去。一下子,祸从天降,存人向北京报告说基地丢失绝密材料。上边立即派了两个大人物来,一个是当时的公安部副部长,一个是海军的"首长",还带来一帮人。这架势真是非同小可。他们一心想搞出个大案,把这里说成是"小台湾",好震动全国,掀动大狼,否牢过去的一切,来推动全国的"文革"运动。这两个人被称做"中央首长",拿着尚方宝剑,说这工作手册是特务偷的,盗窃我国核试验机密情报,到处抓人,随便枪毙人,搞得一片恐怖,真吓人呀!逼供信,有人自杀了,这两位"中央首长"却把自杀说成他杀,说杀人的准是特务,再抓杀人的特务,又抓特务后边的特务,抓了许多无辜的人。全体科研人员全给集中起来往,搞互相揭发,乱成一团。这时火车也开不进来了,大草原仿佛回到远古野蛮厮杀的时代。
我们研究室抓出一个人。说他小时候去过香港,还有个亲戚在香港。为什么他从香港回国呢?好,这就抓住了,从香港派来偷窃情报的特务!二位"中央首长"带来一大帮人,给他编一套特务联系办法,暗号,逼他供认,还把他夫妇分开逼供,逼他们乱咬。他受不住就乱咬了,咬了许多人,也咬了我。好,我就是特务的后台。"中央首长"亲自在万人大会上点我是"大鲨鱼",非要揪出大鲨鱼不行!这样,我就被关起来,恰侩关在过去的实验室里,我自己成了实验品!解放军在门外看守,门上挖个小洞监视我。嘿,我例像个原子弹,绝密品,严密看管。开始我还想,我从小参加革命,算个"者革命",搞过原子弹,总理还接见过我呢。但"文革"就是过去的一切都不算,现在说你是什么就是什么。许多开国元勋都成了阶下囚,一个臭知识分子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