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當初與章惇要好,兩人都年輕,其后章惇為柑,卻陷害蘇軾,而蘇軾昔年贈章惇的詩仍收在集中。我亦有贈人詩,其后發見那人不值得,但我在那詩裏所寫的話依然是真的。朱天心將來會發現昔年的同學有的並不是那回事,然而今日她寫在文章裏的亦依然是真的。“方舟上的日”與“擊壤歌”裏的,與朱天文“青青
衿”裏的對世人世事與
的無差別的善意,就是文學的絕對的境地。
但我說的台灣新文學與顏元叔余光中那一派的無關。我曾稍微翻了一回季季與心岱的小說,只覺其是享樂青,享樂現社會,惟因年輕,享樂也清吉健康。但其后覺得社會的現實不這麼好玩了,自己也不年輕了,情
上漸漸沒有了以前的清吉健康,于是或則變為貪
,單是我再要,我再要。又或則自己覺得不濟了,趕學些西洋文學的方法與觀念來支持自己,但是寫的東西反為不及以前的無學。這就是十七歲型的終了。
雖然如此“方舟上的日”與“擊壤歌”可比是寫了前八十回紅樓夢,還有后面的要寫。依文章來說,紅樓夢有了前八十回,已是完全的,但是就其作者來說,他還是不能不寫下去。朱天心的這兩
著作,已給讀者提供了最
的人格與對人對
的情
,夠你去
革命或
無論什麼大事,就文章來說也是完全的了。它使你覺得為人在世過的日
有意思。但是以后朱天心還有不同的場面要寫,這裏是個關
,非輕易可過。
一句話是“天下文明”,又一句話是“聖人而萬
睹”,文學者就是以自心的光明遍照世界,遂見萬象歷然。
張愛玲不同。
四
再過幾年,朱天心在北一女的那些同學都就職的就職,結婚的結婚了,又若年后開起同學會來,見了面個個變得俗氣與漠然,像紅樓夢八十回后有一章是“病神瑛淚灑相思地”,昔日的姑娘都嫁的嫁了,死的死了。這時你對變得這樣庸庸碌碌的昔年同學,你又將如何寫法?這不是一句“往事如夢”可以了得。以前你曾與她們是同生同死的,現在她們不同了,而你還是昔日的你,你今日拿旁觀者的態度看她們嗎?但她們雖變得漠然了,她們的
上亦還有著你自己。你是如同神,看着現實的她們,也看着你自己嗎?
原來以為不可以變動她的居處與日常生活,也是我的慳吝小氣。今讀“方舟上的日”我就儆誡自己,雖是對于好的東西亦不可再慳吝小氣,想要保持它。朱天心的文章自是永在的,但今社會與男女之間的俗化惡化,在塌陷下去的現實還是不可放置。與遷怒相反,遷喜的原諒也是不可以。朱天文送我她小時用塑膠
摺的一隻彩
角球,我很珍重的掛在書架上,但還是要想倘用草或絹或本紙來編可以更好。
朱天文等的也是自然發生的文學,但是與她們的不同,一是天才的不同,二是人的
底不同,三是用功的方法不同。
二十年前日本尚無人說公害,我在汽車搬運大卡車的噪音、廢氣的國走亦還是對之有好意,這回想起來,可比走在地獄中,有目蓮的人的端正安詳。還有是大暑天太陽底下在荒荒的街角一家飲料店,叫來一杯化學顏
染得通紅的刨冰,看見鄰座的姑娘在喫,我也豪快的把來喫了。
張愛玲的文章裏對于現代社會有銳的彈劾。但她是喜歡現代社會的,她于是非極分明,但
底還是無差別的善意。可比平劇裏對于
惡小人亦與以
化。此即是無差別的善意。漁樵閑話裏對于前朝裏,當年的問題都已成了過去,遺留的就惟有這無差別的善意的風光。是非乃同一海
之狼,但有狼更見得潑剌現實。大凡因歷史上的大行動而起的新文學,如五四運動而起的新文學,多是對于現社會有意見的,如云打倒舊禮教,要西洋文化。而今時台灣的自然發生的新文學則對社會幾乎是無意見的。像這樣自然發生的新文學在史上是很少有。
所以文學有在是非之外的好與不好。
這樣也許會被矇騙,寫的東西不符事實,但是縱使錯了亦還是好的。縱使世界皆偽,亦吾心是真。譬如南北朝有許多皇帝是昏君,而文人寫的禪讓詔與表,即位頌,與哀冊,只要是誠心誠意寫的,還是有價值,使人讀了知有天
,人世有至尊至貴,有生榮死哀。又譬如北伐前后的左傾青年把列宁與史大林崇拜之極,崇拜的對象雖錯了,亦是可貴的一片向善之心。
往年張愛玲住在上海赫德路公寓,她文章裏有寫從陽台上望街與電車噹噹來去。因為她寫得太好了,我當這裏是聖地,只覺不可以變動她的居處與日常生活。但是公寓房
怎及正經的中國邸宅好,上海的現狀亦且不是可長久的,其后上海淪陷,張愛玲還是離去了。
以前你與她們一時,其實你也是有著
過她們的,現在你真是
過她們了,也依然是儕輩啊。紅樓夢前八十回是寫自己,后四十回即是作者變為像旁觀者寫他人的事似的,這裏發覺碰著了文章上很
的一個問題了,以前可是
朱天心的“方舟上的日”裏的,便像禪僧說的此地是什麼所在,說是說非,即是你總不可以慳吝小氣。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