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張愛玲-1

（一）

張愛玲先生的散文與小說，如果拿顏se來比方，則其明亮的一面是銀紫se的，其陰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se。

是這樣一種青chun的mei，讀她的作品，如同在一架鋼琴上行走，每一步都發chu音樂。但她創造了生之和諧，而仍然不能滿足于這和諧。她的心喜悅而煩惱，彷彿是一隻鴿子時時要想衝破這mei麗的山川，飛到無際的天空，那遼遠的，遼遠的去處，或者墜落到海水的極shen去處，而在那裏訴說她的秘密。她所尋覓的是，在世界上有一點頂紅頂紅的紅se，或者是一點頂黑頂黑的黑se，作為她的皈依。

她讚嘆越劇“借紅燈”這名稱，說是mei極了。為了一個mei麗的字yan，至于gan動到那樣，這裏有著她對于人生之虔誠。她不是以孩子的天真，不是以中年人的執著，也不是以老年人的智慧，而是以洋溢的青chun之旖旎，照亮了人生。

我可以想像，她覺得最可愛的是她自己，有如一枝嫣紅的杜鵑hua，chun之林野是為她而存在。因為愛悅自己，她會穿上短衣長褲，古典的繡hua的裝束，走到街上去，無視于行人的注目，而自個兒陶醉于傾倒于她曾在戲台上看到或從小說裏讀到，而以想像使之mei化的一位公主，或者僅僅是丫環的一個俏麗的動作，有如她之為“借紅燈”這mei麗的字yan所gan動，至于願使自己變成就是這個mei麗的字yan那樣。這並不是自我戀。自我戀是傷gan的，執著的，而她卻是跋扈的。倘要比方，則基督在人群中走過，有一個聲說dao：“看哪，人主來了”，她的愛悅自己是和這相似的。

正如少年人講話愛搶先，覺得自己要說的話太多太興奮到不可抑止，至于來不及也沒有空隙容許他傾聽對方的說話，而常常無禮地加以打斷一樣，張愛玲先生由于青chun的力的奔放，往往不能抑止自己去尊重外界的事wu，甚至于還加以蹂躪。她知dao的不多，然而並不因此而貧乏，正因為她自shen就是生命的泉源。倒是外界的事wu在她看來成為貧乏的，不夠用來說明她所要說明的東西，她並且煩惱于一切語言文字的貧乏。這使她宁願擇取古典的東西zuo材料，而以圖案畫的手法來表現。因為古典的東西離現實愈遠，她愈有創造mei麗的幻想的自由，而圖案畫的手法愈chou象，也愈能放恣地發揮她的才氣，並且表現她對于mei寄以宗教般的虔誠。

她一次對我說，她最喜歡新派的繪畫。新派的繪畫是把形體作成圖案，而以顏se來表現象徵的意味的。它不是實事實wu的複寫，卻幾乎是自我完成的創造。

我想，是因此之故，特別適宜于她的年齡與才華的吧。她曾經給我看過她在香港時的繪畫作品，把許多人形畫在一幅畫面上，有善于說話的女人，低眉順yan請示主人的女廚子，房東太太，舞女等等。她說是因為當時沒有紙，所以畫在一起的，但這樣的畫在一起，卻構成了古典的圖案。其中有一幅是一位朋友替她塗的青灰的顏se，她讚嘆說：“這真如月光一般”，我看了果然是幽邃，靜寂得使人shen思的。

她的小說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繪畫，有一種古典的，同時又有一種熱帶的新鮮的氣息，從生之虔誠的shen處迸激chu生之潑刺。她對于人生，恰如少年人的初戀，不是她的對象真有這樣mei，這樣崇高，卻是她自己的青chun創造了mei與崇高，使對象聖化了。

和她相處，總覺得她是貴族。其實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買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最豪華的人也會gan受威脅，看chu自己的寒傖，不過是暴發戶。這決不是因為她有著傳統的貴族的血ye，卻是她的放恣的才華與愛悅自己，作成她的這種貴族氣氛的。

貴族氣氛本來是排他的，然而她慈悲，愛悅自己本來是執著的，然而她有一種忘我的境界。她寫人生的恐怖與罪惡，殘酷與委曲，讚她的作品的時候，有一種悲哀，同時是歡喜的，因為你和作者一同饒恕了他們，並且撫愛那受委曲的。

饒恕，是因為恐佈，罪惡與殘酷者其實是悲慘的失敗者，如“金鎖記”的曹七巧，上帝的天使將為她而liu淚，把她的故事編成一隻歌，使世人知dao愛。而“hua凋”的女主角受了一生的委屈，委屈到死，則作者把她寫成一個殉dao者，而以“永恆的愛，永恆的依依”作為她的大理石的墓的題詞。讀它的時候，我記起了被繫時作的詩中的兩句：“這是淚hua晶瑩的世界，然而是mei麗的”作者悲憫人世的強者的軟弱，而給予人世的弱者以康健與喜悅。人世的恐怖與柔和，罪惡與善良，殘酷與委屈，一被作者提高到頂點，就結合為一。他們無論是強者，是弱者，一齊來到了末日審判，而耶和華說：“我的孩子，你是給欺侮了”，于是強者弱者同聲一哭，彼此有了了解，都成為善良的，歡喜的了。

她就是這樣：“因為懂得，所以慈悲”基督在雞鳴之前祈禱三次：“主呵，如果可以移開這杯子，讓它移開吧，”而終于說：“既是主的意思，我將喝乾它。”于是他走向十字架，饒恕了釘死他的人們，並且給釘死在他旁邊的兩個強盜祝福。她就是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