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她，是在卑微與委屈中成就她的倔強，而使這倔強成為莊嚴。如“金鎖記”裏的長安，她的生命裏頂完的一段終于被她的母親加上了一個難堪的尾，當她的愛人童世舫告辭的時侯，她這樣寫：長安“靜靜的跟在他后面送了來。她的藏青長袖旗袍上有著淺黃的雛。她兩手握著，臉上顯希有的柔和。世舫回過來：『姜小…』她隔得遠遠的站定了，只是垂著頭。世舫微微鞠了一躬，轉就走了。長安覺得她是隔了相當距離看這太陽裏的院，從樓上望下來，明晰親切，然而沒有能力涉，天井，樹，曳著蕭條的影的兩個人，沒有話──不多的一點回憶，將來是要裝在晶瓶裏雙手捧著看的──她的最初也是最后的愛”這真是委屈，然而是最強的抗議。是這樣的苦痛，而“臉上顯希有的柔和”，沒有一個荷默的史詩裏的英雄能忍受這樣大的悲哀，而在最的處所結合了生之悲哀與生之喜悅。

又因為她的才華有餘，所以行文麗到要解，然而是素樸的。

能懂得英雄，也只有英雄能懂得凡人，跌倒者自己是不能懂得怎樣跌倒的。她的作品的題材，所以有許多跌倒的人。因為她的愛有餘，她的生命力有餘，所以能看弱者的愛與生命的力的掙扎，如同“傾城之戀”裏的柳原，作者描寫他的無誠意，卻不自覺地揭了他的被自己抑制著的誠意，愛與煩惱。幾千年來，無數平凡的人失敗了，破滅了，委棄在塵埃裏，但也是他們培養了人類的存在與前進。他們並不是狼費的，他們是以失敗與破滅證明了人生愛。他們雖敗于小敵，但和英雄之敗于強敵，其生死搏鬥是同樣可敬的。她的作品裏的人之所以使人動者，便在于此。

講到她的倔強，我曾經設想，什麼是世界上最強的人呢？倘使有這樣一個人，他被一種從未經驗過的煩惱重重地迫著，要排遣它是不能，倘竟迫倒了他呢，他也將謝它，然而也不能。他試試喝醉，想使自己軟弱些，也還是想要失敗而不能。有如半馬人齊龍被他的學生赫格爾斯的毒箭中，而他是得了不朽的，在苦痛中怎麼也死不掉。他祈禱大神宙斯取回他的不朽，讓他可以死去，結束苦痛。這是強者的悲哀。但這樣的人還不是最強者。因為他的悲哀裏沒有喜悅。

她的這格，在和她接近之后，我漸漸了解了。初初一看，似乎她之為人和她的作品是不相似的。因為，倘以為她為驕傲，則驕傲是排斥外界的，倘以為她為謙遜，則謙遜也是排斥外界的，而她的作品卻又那麼的人生。但我隨即發現，她是謙遜而放恣。她的謙遜不是拘謹，放恣也不是驕傲。一次她說：“將來的世界應當是男的”，那意思，就是她在沉香屑裏說的“那是個淡的，音的世界，到處是光與音樂”她還是孩于的時候，就曾經想以隋唐的時代背景寫一篇小說，后來在回憶中說：“對于我，隋唐年間是個橙紅的時代”她還是十幾歲的時候寫過一篇霸王與虞姬，有這樣的句：借項羽的說：“我們是被獵了，但我倒轉要獵者”從這些地方都可以看她有基督的女，同時有古希獵的英雄的男。她的調是陰暗而又明亮的。她見了人，很重禮數，很拘謹似的，其實這禮數與拘謹正是她所缺乏的，可以看她的努力想補救，帶點慌張的天真，與被抑制著的有餘的放恣。有一次，幾個人在一，她正講究著禮數，卻隨即為了替一個人辯護，而激越了，幾乎是固執地。她是倔強的。

起先，我只讀了她的一小份作品，有這樣的擔心，以為青是要消失的，她對于人生的初戀將有一天成為過去，那時候將有一種難以排遣的悵然自失，而她的才華將枯萎。現在，我不再這麼想了。我信她的才華是常青的。何以呢？就因為她不僅是希臘的，而且是基督的。

輪到她的作品，我想先從“傾城之戀”說起。白公館的蘇小二十歲上離了婚，回娘家，住七八年，哥嫂騙光了她的錢之后，用教訓，也用冷言熱語要將她走。而她也終于走了，抱著受了委屈的心情，拚著接受罪惡的挑戰，在罪惡中跋涉，以她的殘剩的青作命運的一擲。但也並非全由于負氣，還更由于直到現在纔分明地使她吃驚的古老的家的頹敗生活，埋葬了一代又一代的青，沒有同情，沒有一點風趣的殘剩，是這麼一種淒涼情味，使她的走類似逃亡。

（二）

這種頹敗的氣氛，以前她是沒有覺到的，因為她是此中長大的。第一次覺到，大概是在結婚之后丈夫的家裏。男家和她的娘家白公館應是同等門戶，只因為于她是生疏，她以生人的看了這種頹敗的氣氛，但不能如這次的分明，卻不過是覺得諸般的不合適。作者雖然沒

因為，她是屬于希臘的，同時也屬于基督的。她有如黎明的女神，清新的空氣裏有她的夢思，卻又對于這世界愛之不盡。

因為她倔強，認真，所以她不會跌倒，而看見了人們怎樣的跌倒。只有英雄

樣，總覺得對于這世界愛之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