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力。莊子自說他的文章是寓言,蓋能知寓言之理者,則知萬物之造形,萬物皆是大自然的寓言。然如詩人詠花是寓言,卻要使讀者滿足于其詠的只是一株好花,此外不必去想那是比擬的什麼。即是讀之不費心機,而自然可有思省尋味無窮。(但如紅樓夢亦有人要索隱,則不是曹雪芹之過了。)鹿橋的這則故事,便是自然得像一首詩。
第二則故事是法師把身上的表皮從一點傷口撕大,至于他的真我完全從表皮脫了出來,也可以又鑽進去,皮貌有老衰,皮貌底下的真我沒有老衰。這故事使人想起六朝時受印度影響的鵝籠書生一類的誌異,但是不及前一則月光皮貌寫的好。因為讀時太覺其是在說一個哲學思想,而且寫怪奇不可又帶合理主義。從剃鬍子的一點傷口漸漸撕開皮膚,那似乎想的大精巧合理了些。而如鵝籠書生的故事就好,因為它絕不使讀者去想像那樣的事可能不可能。
九
“花豹”與第九篇“鷂鷹”我特別喜歡,但是寫評語時亦不特別多寫,因為那樣的文章是要讀者一句一句讀,自己去尋味它的好處。
我在這裏只是提出一點:鹿橋描寫生命的動態的本領,如寫小花豹賽跑的姿勢,如寫鷂鷹飛翔的姿勢。
自黃帝以來中國民族本是有大行動力的民族,所以如詩經與漢賦都是動的文學,詩經裏寫王師征伐的行軍與陣容,寫舞,寫御車與射禮等行儀,寫農作與建築的有聲有色,寫牧人與牛羊的走動姿態,寫梁與河中魴鯉鱣鮪的活潑游泳,與漢賦裏許多描寫水的動態的單字與疊字,遇有描寫山的,把山的靜姿亦都寫成了動態的許多形容字,真是轟轟烈烈。直到唐朝的文學亦還是這樣的。而自宋朝起纔偏于靜的文學了。后來對此反動而有元明的雜曲,曲文學亦是行動的文學。
自宋儒主靜,然而如文學,靜的文學尚易工,動的文學纔是難,亦更高貴,古來最高的詩人李陵、曹操、李白的都是動的文學,宋朝尚有蘇軾辛稼軒的亦是動的文學。我這回纔明白了元曲的真本領亦在其是動的文學。而現在則要數鹿橋的文學了。讀他寫的小花豹賽跑的姿勢,與鷂鷹飛翔的姿勢,每回讀時使我又重新感歎欣羨。這纔是中國文學的真本領,絕非西洋或印度可有。西洋亦有很會描寫動作的,但與鹿橋的不能比。鹿橋寫的如花豹與鷂鷹動態,都是情操,西洋文學則把動態只能寫成物理學式的,是用的所謂自然主義的或寫實主義的手法,不能寫行動一一是情操。
十
第十篇“獸言”,講一位學者到了山中離人跡處猩猩的世界,學會了猩猩的言語與行儀。那裏的是智慧深邃而又幼稚好玩的世界,一派鹿橋式的清和。但也帶點美國味。與美國人打交道的中國人中,鹿橋之外,我所知道的只有往時胡適之先生,他的為人亦是這樣的清和。雖然兩人學問思想很不相同。而后來那學者是別了猩猩又回到好殘殺與製造是非的人類社會來了。他要打壞學校的所有功課,叫孩子們不要讀書。連他自己在動手編的猩猩的語言學的原稿亦把來燒掉,讓猩猩的世界的消息永遠到不得世人的耳目。這裏鹿橋對于文明與自然的看法,不是沒有中國的,但大半是西洋的。
西洋人說的要重返自然,與老莊說的自然不同,老莊的是天機,天機亦可以生在文明社會裏,西洋人說的則是道德,如鹿橋文章裏猩猩社會的原始性的善,那不是天機而是道德觀,非原始社會不能相容。可是我們到底不能為要原始社會而破壞現代社會,所以就思想來說“獸言”的思想是沒有什麼可說的。“獸言”是單因鹿橋的文筆的力量實在好,故事的結束尤其有一種餘韻。但是這故事裏猩猩的語音語法的燒餘殘稿,使我想起埃及一塊石上的刻字。古時曾有過埃及帝國久已被人遺忘,在一塊石上刻的埃及古史字已無人識,惟相傳是神的文字,這真實比“獸言”的故事更深厚,獸言見得單薄。還有中國舊小說裏的無字天書,亦比起來“獸言”的結末的發想見得是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