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是不习惯说话，偶尔说几个短短的音节，也有混不清。更多的时候，他只是对我的问话报以或摇，使谈话得以行。我后来知，这还不是我们谈话的障碍，即便他不是一个哑哑，我们也找不到什么话题。除了敷衍一下天气和今年的收成，除了谢绝这一筒我本没法带走的木，我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燃他的目光，才能使他比或摇有更多的表示。他沉默着，使我越来越到话的多余。我没话找话，说你今天到龙家滩去了，说我今天已经到过你家，说我今天还看见了复查和仲琪，如此等等。我用这些毫无意义的废话，把一块块沉默勉连成谈话的样。

我知这颗泪珠只属于远方。远方的人，被时间与空间相隔，常常在记忆的滤洗下变得亲切、动人、丽，成为我们梦魂牵绕的五彩幻影。一旦他们近，一旦他们成为前的“渠”情况就很不一样了。他们很可能成为一暗淡而乏味的陌生，被完全不同的经历，完全不同的兴趣和话语，密不透风不可破地层层包藏，与我无话可说——正像我可能也在他们目光里面目全非，与他们的记忆绝缘。

桥语言明智地区分“他”与“渠”指示了远在与近在的大区别，指示了事实与描述的大差别，局外事实与现场事实的大差别。我在那一个夜晚看得很清楚，在这两个词之间，在那位多个锐角的奇怪组合扛着木一步从“渠”跨“他”的时候，亮着一颗无言的泪珠。

幸好客房里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正在播一老掉牙的武打片。我拿兴致的样，一次次把目光投向武士、小、老僧们的拳绣，以示我的沉默情有可原。

差不多半个钟到了。也就是说，一次重逢和叙旧起码应该有的时间指标已经达到了，可以分手了。半个钟不是十分钟，不是五分钟。半个钟不算太仓促，不算太敷衍，有了它，我们的回忆中就有了朋友，不会显得太空和太冷漠。我总算忍住了盐早上莫名的草腥味——某新竹破开时冒来的那气味，到过了这艰难而漫长的时光，看就要成功。

他起告辞，在我的烈要求下重新背上了那沉沉的木，一个劲地冲我发“呵呵”的声音，像要呕吐。我相信他有很多话要说，但所有的话都有这呕吐的味。

黑夜里已经没有脚步声。

盐早，比以前更加瘦了，上每一块骨节都很尖锐，整个是很多锐角的奇怪组合。尤其是一骨尖尖地来，似乎看就要把颈脖割破。他笑的时候，嘴里红多白少，一张嘴就暴全厚的牙龈。

我看见了那一颗泪珠。不当时光线多么暗，那颗泪珠钉了我的记忆，使我没法一次闭把它抹掉。那是一颗金的亮。我偷偷松下一气的时候，我卸下了脸上僵笑容的时候，没法把它忘记。我毫无解脱之。我没法在看着电视里的武打片时把它忘记。我没法在打来一盆洗脚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挤上长途汽车并且对前面一个大胖大叫大喊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买报纸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打着雨伞去菜市场呼鱼腥气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两位知识界英磨缠压着我一参与编写通法规教材并且到公安局买通局长取得制发行权的时候把它忘记。我没法在起床的时候忘记。

他显然是追着来看我的。从他手势来看，他要把这筒木送给我，回报我对他的同情和惦记。他家里也许找不比这更值钱的东西。

他门了，角里突然闪耀一滴泪。

他的肩还没有闲着，竟把一筒圆木又背了这十多里路。

黑夜里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幸亏还有个挂着鼻涕的陌生娃崽几次推门来，使我有些事情可，问问他的名字，给他搬凳，同他后的一位妇人谈谈小孩的年龄，还有乡下计划生育。

我想找到的是他，但只能找到渠。我不能逃离渠，又没有办法忘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