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自传都是作者对自我形象的描绘，要这描绘完全排除自我化的成分，几乎是不可能的，我知我决不会是一个例外。即使坦率如卢梭，当他在《忏悔录》中自陈其劣迹时，不也是一边自陈一边为此自豪，因而实际上是在用另一方式显示其人的丰富和优秀吗？我惟一可以自许的是，我的态度是认真的，我的确在认真地要求自己到诚实。我至少敢说，在这个名人作秀成风的时代，我没有作秀。因此，我劝那些喜看名人秀的读者不要买这本书，免得失望。我也要告诫媒，切勿取书中的片段材料，用来制造边新闻，那将是对这本书的严重亵渎。我只希望那样的读者翻开这本书，他们相信作者是怀着严肃的心情写它的，因而愿意怀着同样的心情来读其中的每一个字。

在这本书中，我试图站在一既关切又超脱的立场上来看自己，看我是怎样一步步从童年走到今天，成为现在的这个我的。我想要着重描述的是我的心灵历程，即构成我的心灵品质的那些主要因素在何时初步成形，在何时基本定型，在生命的各个阶段上以何方式显现。我的人生观若要用一句话概括，就是真情。我从来不把成功看作人生的主要目标，觉得只有活真情才是没有虚度了人生。所谓真情，一面是对个和内在神价值的看重，另一面是对外在功利的看轻。我在回顾中发现，我的这人生观其实早已植于我的早年格中了，是那格在后来环境中历练的产。小时候，我是一个到有些病态的孩，这格使我一方面极为关注自己内心的受，另一方面又拙于应付外世界，对之心存畏怯和戒备。前一方面引导我日益沉浸于以读书和写作为主的智生活和以和亲之为主的情生活，并从中获得了人生最主要的乐趣，后一方面也就自然而然地发展成了对外在功利的淡泊态度。不妨说，我的清源于我的无能，只不过我安于自己在这方面的无能罢了。说到底，人的力是有限的，有所为就必有所不为，而人与人之间的大区别就在于所为所不为的不同取向。和淡泊——或者说执著和超脱——构成了我的情的两极，这本书描述的便是二者共生并长的过程，亦即我的情之旅。

周国平2004年5月19日

全书分四，照时间顺序，依次写童年和少年时期、大学时期、毕业后在农村锻炼和工作的时期、回到北京读研究生和从事哲学研究工作的时期。当一个人回忆自己的生活时，往往受与透视相反的原理支，他会发现，幼时再小的事也显得很大，近期再大的事也显得比较小。第一所写皆儿时细小记忆，但是，童年无小事，人生最早的印象因为写在白纸上而格外鲜明，旁人觉得琐碎的细节很可能对本人格的形成发生过重大作用。第二在全书中所占比重最大，其中较多篇幅回忆了郭世英，因为他是影响了我一生的人，我一生的神追求方向正是在他的影响下奠定的。如果读者想知一个有烈神本能的人是如何度过在农村的长期寂寞岁月的，也许可以在第三中找到答案。第四的时间跨度最大，篇幅却较小，笔调显得有些匆促。我对此的辩解是，许多事情正在现在行时态中，尚缺乏回忆所需的必要距离。不过，我的人生之路正是在这里有了基本的归宿，因而我在这一分中比较集中地表达了我对自己和对世界的成熟认识。

私生活无关的场合，当我认为事关重要事实和原则之时，我才会作某些批评的叙述或评论，但所针对的也不是任何个人。然而，有一是我要请求原谅的，人生中最难忘的经历实际上都是由与某些特殊他人的关系组成的，有若人——包括男人和女人——在我的生活中曾经起过重要的作用，如果不写他们，我就无法叙述自己的经历。譬如说，在叙述我的情经历时，我就不可能避而不写与我有过亲密关系的女人。如果她们因此到不快，我只能向她们致歉。不过，读者将会看到，当我回顾我的生命历程时，如果说我的心中充满激之情，我首先激的正是曾经或正在陪伴我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