幅画我不复制。将来,会有一天它被再次展出,而我早已离别了海军。但是,我希望那一天海军能因它而自豪;能为有过我这样一名为海军献出过赤诚的战士自豪。
我决心离开这次驻牧的海军,重新开始我天性喜爱的游牧生活。这个决心是以我的第三幅作品表达的。
这是一幅写实油画。尺寸是60×40cm。画布质薄,好像有些化纤成分,阴天下雨时画布发潮变松。画面是一个牧人骑一匹褐色瘦马,拖着一根乌珠穆沁式长马竿,背影佝偻,走向一片前途未卜的黄昏。题为《太阳下山了》,作画时间是1989年6月下旬。
画时我忘了自我。原来还想在鞍上挂根“阿拉木伽”(出远门的绊马绳),鞍后捆条毯子,后来怕琐碎舍弃了。总画不好近景的枯草,恼得我恨不得拔些草用胶粘上去——摇曳牧草,从来是草海送别的语言呵。画时我听着冈林信康的两首歌,《两手空空》还有《和幻想的翅膀同逝》。调着油彩,怅然无依。听着“和昨天已经切断,如同一个孤儿。把脚迈在哪一步呢,长夜才刚刚来临”画几笔;再听“不,我已经厌烦了,再不愿看这个世界一眼”又画几笔。这是我度日的唯一方式:沉默,作画,而且只想用最写实的笔触,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忍住。
油画《太阳下山了》伴我度过了可怕的精神折磨,也使我比较认真地练习了一遍油画基本功。为了达到“信”我暗暗希望在我放开闸门让自己的风格冲出来以前,一定要练练基本功。我这样完全没有经过油画训练的人,能够画得“像”无论如何是件要紧事。但是更重要的不在于此,《太阳下山了》里那个背着人的牧人身影勾我快走;20年前在内蒙古大草原的艰辛自由部随笔——浮荡着,等着我。
在这个6月以前的一个月,我住在西北民族学院招待所。有一天深夜有人敲门,进来一个不认识的瘸腿青年。我刚要发问,他突然用蒙语开口了。蒙语于我是法律,我马上沏茶敬客。
他是一个西部蒙旗的青年,对我的作品精熟无遗。聊了一会儿高兴了。他突然问:“您为什么进军队了呢!”我呆了:我戴着回民的白帽子,刚从宁夏农村度了斋月出来。他那口吻里有一种不满,好像我背叛了一种他刚刚好不容易批准了的、在他看来太贵重的骑手形象。
我画着,心里强烈地想念着他。我的亲爱的蒙古小弟弟,谢谢你为我寄存我的形象。我承认你比我深刻,请把你珍藏的还给我吧。哪怕穷愁潦倒,哪怕走投无路,我永远也不会再放弃一个走马狼人的形象了。读到这篇散文后请通过《收获》来一封信,我要寄一张《太阳下山了》的照片给你,愿你的病腿康复。
那么,对于我的残生来说,回民的哲合忍耶,便是唯一辉煌灿烂的存在了。
徘徊的沉默,微甜的孤独,也许是油画导致写实的原因。我画那幅远离而去的骑手时,久久沉浸在一种茫然的漫想之中。没有结论,没有边际。画是为了想,而想时便在画。那种画需要时间,那种色彩大概可以说是细致而柔和的。色彩也茫然无依,听天由命——骑手头上的天空只潦草涂了一遍底子,便觉得恰到分寸,不敢再改一笔。就色彩——我用油画笔追求的新语言来说,那幅画没有对我有过任何建树。我只是透过它思索;或者说用完成它的过程来完成自己的抉择。
无疑,对我本人来说——无论抉择、结论、解救都只可能是哲合忍耶。
哲合忍耶,生我如此一腔血的中国回教最英勇最受难的教派!暴政的挑战者,奴隶传统的破坏者,正统中庸的异端,底层民众的义旗,伊斯兰及一切真正信仰者的光荣——想到它,我便沉入狂醉痴疯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