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两条残使劲蹬着前面的座位，靠腰和腹的力量往后，溅了她一。

他慢慢收敛了笑容，用手指的关节敲着桌。

刚刚残废的时候，他常常向往着一个荒岛。一个鲁滨逊式的荒岛，他一个人住在那儿。用不着一个小木屋，有一个山也就行了。开一片田地，可以爬着去开，反正岛上没有别人。最重要的是没有别人。没有轻蔑和歧视，也没有那么多怜悯的目光总盯着他。并不需要一个卖烧饼的，如果自己能够独立生活就活下去，如果不行，就死。也并不需要一个姑娘，有风声、海声作伴，在风声和海声中静静地了此一生。他那时候奇怪鲁滨逊为什么一心一意要回到大陆去。

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真实的东西才有价值。作一个平等的人，才有意思。

那只鸽叫“”他总觉得这绝非偶然。像个人，像个瘸。就是说“”像他，似乎是命运的一个启示。每回“”从天空中飞下来，飞到他旁的时候，他都觉得是一个启示，心中于是升起一莫名的柔情和希望。他抬望着黑的苍穹。如果“”这时飞来，就像一驾白的车，接他回去，回到过去，回到她旁，回到那个平等、温的港湾，他绝不再写那胡编的东西了，绝不再让她伤心、失望…

…她噘起嘴，吻那只鸽的睛，嘟嘟嚷嚷地对鸽说话。她总和她的鸽嘟嘟嚷嚷地说一阵。

小船在湖面上“之”字形前。他气吁吁。

“凭这叫声判断，是！”

“我还没长到能够分辨什么是鸽，什么是乌鸦的年龄。”

街上传来小贩的吆喝声。秋静静地照着，门前的落叶黄得耀。

他看着她。

会说“我们不需要怜悯。”那么，最好是自己不要诉苦，不要总去提那些容易被人怜悯的事。我都了些什么呀！他想。先把自己置于一个很低的位置上，爬上了平地，就以为是爬上了山项，不知那块平地也是在渊中。最糟的是，人们对伤残人的偏见就这样铸成了，加了。

船向前划。前面有一个小岛。

车从天上下来，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太慢，太慢啦！”

“你怎么啦？！”她有些着急了。

这歌是她教的。那时候她还没走…

她低声唱着，坐在船尾，摆着一块木板，说那是舵，说她是掌舵的。

她愣住了。鸽从她怀里上窗台。

有一群天使下来迎接我，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你知它叫什么吗？”刚把鸽抱来的那天，她问他。

“没怎么。没事儿。”

他是真后悔。因为那姑娘真是在心里把他平等相看过。

“我看你也够笨的，还说你的胳膊有劲儿呢。”

噢——他沉重的心一下变轻了，剧烈地着，仿佛在底憋了很久，忽然冒了面。他激地望着她。但愿所有的人都像你一样，忘了。忘了吧，别总记着。只记得有那么个名称倒没关系…

5唉，那篇倒霉的东西！瞎编的玩意儿！远方的那位姑娘看了，一定是又伤心又失望。他为这事后悔了好几年了。去找鸽的这天夜里，他又后悔起来，虽然也知后悔没用。假如她没看见就好了。假如她还没来得及看，就把那本刊丢了就好了。当你需要“偶然”来帮帮忙的时候，你可指望不上它。已经发生了的事，你就别指望“假如不”你后悔了，就别充好汉，说你“从来不后悔”

她笑得更厉害了：“我是说、这只鸽、叫什么名字。它叫‘’，逗不逗？简直像个人，像个瘸！”

他想着别的事。有一次走在街上，迎面碰上一群打打闹闹的姑娘，姑娘们走近他的时候都没了声音，偷偷地瞟了几他的。走过去之后她们大概会吐…

她被逗得“咯咯”地笑。

“…我总是忘。”

“我忘了，真的，我忘了，我…”

“你生气了？”她嗫嚅地问，声音很轻。

他想起了好多事。有一次，忘记是为了什么事了，要登记，要填写一张表格，人很多，他挤不上去。“我替你填吧，”负责那些表格的中年妇女对他说“多少岁？”“二十六。”“职业？”“嗯…工人！”“没结婚吧？”那女人没等他回答已经在表格上填上了“未婚”二字。他摸摸自己的胡茬，真想让那女人的自信心遭一回打击，可是不行…

从约旦河那边我望见什么，把我带回我的家乡…

他继续走。想着那只鸽。忘记了疼，也许是已经麻木了。着风走，风太猛的时候，他就背过去站一会儿。领的扣没了，早的风很，夜里很冷。

“你真生气了？”她惶然地看着他。